時近子夜。


    萬千燈火漸漸歸於濃濃夜色之中。


    雞鳴犬吠更是幾近於無。


    偌大的沮陽城好似自這一刻起,徹底融身於黑暗中般。


    然,比夜色更為寂靜的則是朱家祖宅內那已然接近尾聲的‘家宴。’


    沮陽城南,朱家祖宅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的德興堂內。


    一身錦衣卻手持茶壺如仆從般立身於德興堂邊緣一角的少家主朱宗廷。


    滿臉凝重之色地望向那匯聚了朱家各脈實權族老、宿老的大圓紅木飯桌。


    那往日裏跺一跺腳,便能使整個上穀郡顫三顫的朱家一眾族老、宿老們此時皆麵色凝重地端坐於大圓紅木飯桌旁。


    一抹濃鬱到令人窒息,但卻看不見、摸不著的壓抑感深深地環繞在德興堂內每一個人的心頭。


    這場本應設於小年夜的‘家宴’,遠遠不止提前了十餘天這般簡單。


    不知過了多久。


    始終端坐於主座之上卻一直沉默寡言的老家主朱懷民手持一盞烈酒緩緩站起身來。


    “舉杯。”


    朱懷民手持酒盞,麵無表情地緩緩掃過紅木飯桌旁的每一道身影,隨即緩緩開口說道。


    其聲雖緩,但卻充滿了母庸置疑之色。


    話音方落。


    紅木圓桌旁那一個個麵色凝重到幾近愁眉苦臉的朱家實權族老、宿老們無不紛紛手持酒盞快速起身。


    朱懷民麵無表情地再度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位族老、宿老。


    然,偌大的德興堂內卻無一族老、宿老敢與其對視。


    環視一周後。


    朱懷民緩緩開口說道:“站隊燕王一事,乃整個朱家所做之決定!”


    “決定之初,老夫便已然將此舉所帶來的利弊盡皆告知與了諸位。”


    “當時在場的諸位,皆是點了頭,焚了香,於列祖列宗麵前立下誓言之人!”


    “現如今無非是那代價來的較之預料中的更快、更猛烈些而已。”


    “諸位何至於這般愁眉苦臉?”


    “何至於?!”


    朱懷明一聲沉聲反問,使得朱家一眾族老盡皆垂首。


    無一敢與其對視,更無一敢與其辯質。


    偌大的德興堂亦隨著這一聲反問,而陷入落針可聞般的死寂之中。


    早在許奕方封王,尚未踏上就藩路之際。


    朱家一眾實權族老們便千方百計地收集到了所有可收集到的有關於許奕的情報。


    此後,再經曆過漫長的商議後。


    朱家一眾實權族老,一致點頭同意了站隊許奕一舉。


    並為此齊至祠堂,焚香告祖,並於祖宗麵前立下誓言。


    而在焚香告祖之前,朱家一眾族老便於這德興堂內一一列舉出朱家極有可能會為此所付出的代價。


    隻不過。


    朱家一眾族老皆未能料到,朱家需為此所付出的代價竟會來的這般快、這般猛烈。


    而那封許奕發往京城的納妃文書,便是今日這一切的導火索。


    不知過了多久。


    許是一刻鍾。


    又許是百餘息。


    朱懷民緩緩收迴望向一眾族老的目光。


    隨即再度緩緩開口說道:“三百多年前,我朱氏一族的先祖依靠著販賣鴨子而艱難湖口。”


    “三百多年來!”


    “一代代先祖們頭懸梁、錐刺股,日以繼夜地苦讀經書!為的什麽?!”


    “一代代先祖們將頭顱拴在褲腰帶上!於那戰場之上沒日沒夜地浴血廝殺!為的又是什麽?!”


    “一代代先祖們寒冬臘月天,仍奔波於天南海北之間,有家卻不能迴!他們為的又是什麽?!”


    “若無一代代先祖們舍小我成大我之心!”


    “我朱氏一族,又豈能從一食不飽腹、衣不裹體的鴨農之家,變成現如今屹立於燕地三百年而不倒的第一世家?”


    “若無一代代先祖們日以繼夜地拚搏。”


    “我朱氏一族,又豈能擁有這沮陽城南八百七十二間房的朱氏祖宅?!”


    “朱家屹立於燕地的三百多年來,共經曆了多少風風雨雨,在座的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我朱氏一族的先輩們,可曾因挫折!可曾因低穀!而自暴自棄過?!”


    “昔年裏,那一個個可不費吹灰之力碾死我朱氏一族的大小世家們!現如今又在何處?”


    “現如今!”


    “不過是生意收縮罷了。”


    “不過是丟些官位罷了。”


    “這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與先祖們所經曆的那些磨難相比,這又算得了什麽?”


    話音落罷。


    朱懷民緩緩端起手中酒盞,緩緩轉身環視一周。


    待見朱家一眾族老麵上愁雲漸去。


    朱懷民再度沉聲開口道:“諸位可還記得我朱家祖訓?”


    此言一出,德興堂內一眾朱家實權族老、宿老們無不緩緩抬起頭來,深深地望向已然端起手中酒盞的朱懷民。


    朱懷民緩緩舉起手中酒盞。


    待其與眉心平齊後。


    朱懷民緩緩開口沉聲道:“莫語常言道知足,萬事至終總是空!”


    “理想現實一線隔,心無旁騖腳踏實。”


    朱懷民話音尚未落地。


    德興堂內一眾朱家實權族老、宿老們無不緩緩高舉酒盞至眉心處。


    甚至於就連那位於德興堂邊緣一角的朱宗廷,亦是滿臉鄭重之色地緩緩將手中酒壺高舉至眉心處。


    德興堂內,隨著朱懷民再度緩緩張口。


    整座德興堂內,凡朱家之人,皆高舉酒盞至眉心處,與那朱懷民齊聲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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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無暴風勁雨時!”


    “守得雲開見月明!”


    “花開複見卻飄零!”


    “殘憾莫使今生留!”


    那眾人相合之聲,於偌大的德興堂內久久不願散去。


    頗有餘音繞梁三日之異象。


    待合音漸漸散去。


    朱懷民手舉酒盞朗聲道:“共飲!”


    話音落罷。


    朱懷民仰頭舉杯,將手中那滿滿一盞烈酒一飲而盡。


    待其緩緩放下手中酒盞時。


    紅木圓桌上那一位位白發蒼蒼的族老、宿老們盡皆盞口向下,麵帶笑意地望著朱懷民。


    那籠罩於眾人心頭之間不知多久的愁雲,伴隨著道道祖訓聲的散去,而徹底煙消雲散。


    “都一大把年紀了,怎地還這般愛鬧。”


    朱懷民緩緩放下手中酒盞,頗感無奈地笑罵道。


    “還不是因為大哥你總逃酒。”


    “小弟至今還記得大哥年輕的時候喝酒總是愛帶一手帕,後來若不是小妹跟了去,我們還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才能發現大哥你總是偷偷往那手帕裏吐酒。”


    “你那算什麽,我到現在還記得大哥成婚前夕,心裏緊張的很,拉著我和五哥去酒樓裏買醉。”


    “結果喝到一半,大哥偷偷去尋掌故的將他那份酒水換成了井水!”


    “如果不是小二弄混了,我和五哥怕是永遠都不知道。”


    “還有還有,那次大哥做生意虧了錢,怕父親責罵……”


    眼看著一眾老兄弟幾乎快要將他老底全給捅出來了。


    朱懷民急忙輕咳一聲,隨即快速說道:“好了好了,時候不早了,都一大把年紀了趕緊迴去歇息吧!”


    “廣禮!廣仁!還不快去送送你們叔伯。”


    “還有宗廷!都什麽時辰了,還不快扶我這把老骨頭迴去歇息。”


    朱廣禮、朱廣仁聞言相視一笑,隨即快速起身,遵父命、送叔伯。


    那籠罩於二人心間數日之久的陰霾,亦在此刻悄無聲息地消散開來。


    而那始終立身於一旁的朱宗廷,聞言後咧嘴一笑,隨即頗有些意猶未盡地緩緩上前。


    ……


    ……


    片刻後。


    偌大的德興堂內除些許婢女外再無旁人身影。


    德興堂通往益陽院的一條幽靜小路上。


    朱宗廷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攙扶著朱懷民緩緩朝著益陽院行去。


    沿途中朱宗廷數次麵露求知地張口語言,卻不知為何每當話語到了嘴邊之際,總是會硬生生地憋迴肚內。


    如此往複數次後。


    其尚未如何。


    朱懷民卻先皺起眉頭。


    “想問什麽,問便是了。”


    “猶猶豫豫,欲言又止的像什麽樣子。”


    朱懷民腳步不停,輕聲訓斥道。


    朱宗廷聞言非但未有絲毫被訓斥的覺悟。


    反而咧嘴一笑開口說道:“這可是爺爺您讓孫兒問的,孫兒問過後,您可不能故意不言啊。”


    “你這小子。”朱懷民聞言笑罵一聲,隨即緩緩開口說道:“問吧,即使你不問,待天亮後亦會讓你知曉。”


    朱宗廷聞言麵色一正,隨即緩緩開口問道:“爺爺,父親的官職真的保不住了嗎?”


    “斷無保住的可能。”朱懷民微微點頭,輕歎一聲後緩緩開口說道:“不僅僅你父親的官職保不住,凡於外地任職的朱家子孫,此番怕是要一並丟官了。”


    朱宗廷哪怕心中早已有了猜測。


    但在得到朱懷民的親口確認後。


    其心中仍不可避免地生出陣陣涼意。


    數十息後。


    朱宗廷強行穩住心神,隨即緩緩抬頭看向身旁不知不覺間已再度蒼老的朱懷民。


    “是因為王爺?”


    朱宗廷緩緩開口問道。


    朱懷民腳步微微一頓,隨即緩緩轉身看向身旁的朱宗廷。


    “這一天早晚都要來的。”


    “現如今隻不過是提前了些許罷了。”


    “那位穩坐於東方的主,能容得下一個小小的王家。”


    “但其無論如何都容不下咱們朱家。”


    “更何況,這次發難的並不僅僅隻有那位穩坐於東方的主。”


    朱懷民緩緩抬起頭望向雲中郡所在方位,口中緩緩低聲道。


    朱宗廷微微轉身,順著朱懷民的目光望去。


    這一刻,朱宗廷心中再無絲毫疑惑。


    朱懷民口中那位穩坐於東方的主,無須細思便可猜出其名。


    那人赫然正是東宮之主、當今太子許雍。


    誠如朱懷民所言,許雍可以容得下一個無權無勢的王家。


    但其萬萬容不下一個身為一郡世家之首的朱家。


    即使沒有許奕迎娶朱婉寧一事。


    隨著朱家與燕王府的合作越發緊密,兩者之間的關係愈發的親密。


    今日這一幕依舊會發生,隻不過稍晚一些罷了。


    而朱懷民口中另一個推波助瀾者。


    則是那位於雲中郡的趙王許成。


    郡守、藩王本就互不相容,至少明麵上如此。


    試問。


    此等背景之下,又有幾人可容忍本郡執掌一郡民生、軍權之人,乃是他王姻親。


    莫說兩者不和。


    縱使二人親如兄弟,亦會心生嫌隙。


    而在一太子、一藩王的聯合攻勢下。


    朱家之人縱使用盡渾身解數,怕是也難保官職不丟。


    思及至此。


    朱宗廷心中不由得生出濃濃擔憂之情。


    “爺爺,我父親他們能全身而退嗎?”


    朱宗廷眼含擔憂地緩緩轉頭看向一旁凝望雲中郡方位滿臉惆悵之意的朱懷民。


    朱懷民聞言臉上惆悵之色瞬間全無。


    “那兩位雖勢大,但咱們朱家身後的那位,又豈是易於之輩?”


    “莫要忘了前段時日方丟了身家性命的鄭國公。”


    “此事鬧到最後,無非丟官罷了。”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


    “此事於咱們朱氏一族而言,倒也未必是件壞事。”


    朱懷民緩緩轉頭望向沮陽城東,布滿老人斑的手掌輕輕拍了拍朱宗廷的手臂。


    臉上不由得露出一抹意味難明的笑意。


    初聞此言。


    朱宗廷心中不由得一愣。


    待細細品味後,心中擔憂之情瞬間消退大半。


    取而代之的則是濃濃的疑惑與不解。


    朱懷民前半段話無非是在提醒朱宗廷,許奕遠非世人所想象的那般簡單。


    其於朝堂之上,並非毫無勢力。


    若其真的如世人所想象的那般於朝堂之上毫無實力。


    那又該如何解釋前段時日鄭國公季開之死?


    一位遠離京師兩千餘裏的藩王,憑借一紙彈劾奏章,些許罪證、證人。


    便可不費吹灰之力地扳倒一位世襲罔替的國公?


    且在短短一兩個月的時間裏,便將此事辦成了鐵桉。


    將那世襲罔替的國公舉家鏟除?


    朝堂之上,哪怕最細小的一件小事,其背後的複雜程度都遠遠超出世人的想象。


    更何況此事牽扯到的是那擁有著世襲罔替之權的國公。


    別的暫且不提。


    鄭國公一事,若有人存心拖延,其至少可尋出來千百種拖延妙計。


    可偏偏此事在短短一兩個月的時間裏便徹底結了桉。


    這背後代表著什麽,明者自明。


    於朱宗廷而言,許奕越是強大,對其對朱家自然是一件百利而無一害之事。


    然。


    朱懷民的後半段話,卻著著實實令朱宗廷犯了難。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


    ‘丟官並非一件壞事?’


    朱宗廷低聲喃喃兩句,隨即快步追上漸漸遠去的朱懷民。


    “孫兒愚鈍,還望爺爺解惑。”


    朱宗廷快步行至朱懷民身旁,深深拱手行禮請教道。


    “無須困擾,時至自解。”


    朱懷民腳步不停,輕笑著擺了擺手。


    話音落罷。


    朱懷民緩緩行至益陽院內。


    待院外寂靜無聲後。


    朱懷民立身於益陽院內,靜靜地望著朱宗廷離去的方向。


    口中無聲喃喃道:“爺爺怕是看不到家族成為京師朱家的那一日了,但你可以啊。”


    “莫語常言道知足,萬事至終總是空!”


    “理想現實一線隔,心無旁騖腳踏實。”


    “誰無暴風勁雨時,守得雲開見月明!”


    “花開複見卻飄零,殘憾莫使今生留!”


    話音落罷。


    朱懷民嘴角帶笑地緩緩轉身。


    百餘息後。


    其身影終是消失於濃濃夜色之中。


    偌大的沮陽城,自這一刻起徹底融身於茫茫黑暗之中。


    然。


    時已子夜。


    破曉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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