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鄭玄靖身死之地三十餘裏外。


    數以百計的大周斥候,心神忐忑地趴伏於潮濕的草地上。


    好似但凡有一丁點的風吹草動,他們便會自草地之上瞬間驚起亡命奔逃般。


    斥候身後不遠處的一座臨時營寨內。


    千餘名披甲士卒滿臉疲倦地緩緩遊走於臨時營寨四周。


    微弱的哀嚎聲,壓抑到極致卻不敢放聲痛哭的啜泣聲時不時地自黑暗中傳出。


    細微的清風自黑暗中緩緩拂過,帶來了絲絲涼意的同時,亦帶來了若隱若無的哀嚎聲與啜泣聲。


    本就滿臉疲倦的夜巡士卒在聞得那若隱若無的哀嚎聲與啜泣聲後,不由得悲上心頭。


    “秦......秦伯長......我們......我們為什麽輸了......”


    “我......我們......我們兵力不是更多嗎......”


    “怎......怎麽就輸了呢......”


    一身披半甲,麵帶淚痕的年輕夜巡士卒低聲啜泣著問道。


    行至其身旁的伯長聞言,遲疑了一瞬,隨即歎息道:“我......我也不知道。”


    年輕的夜巡士卒擦了擦眼角的淚痕後,滿心忐忑地問道:“秦伯長,我......我們......我們還能迴長安嗎?”


    “能!”秦伯長聞言重重點頭道:“老子把你們怎麽帶出長安城的!老子就怎麽把你們帶迴去。”


    話音落罷。


    秦伯長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略顯昏暗的中軍大帳,久久未曾言語。


    他不明白,那群匈奴人為何會來的這般快,所謂的前後左右軍都是吃屎的嗎?所謂的軍中斥候都是吃屎的嗎?


    他更不明白,為何自出征以來士氣便愈發高漲的己方,在遇到匈奴主力後竟會連一個時辰都未能堅持下來,便全麵潰敗了!


    他想不通,為何就不能再堅持一會兒!明明還有近萬人沒有上戰場啊!


    但凡多堅持一會兒,等到他們這近萬人上場,這場仗不就贏了嗎?


    秦伯長想不通,大將軍李光利同樣也想不通。


    昏暗的中軍大帳內。


    李光利滿臉陰沉地望著眼前那十餘名低著腦袋不敢與其對視的偏將軍、裨將軍、校尉們。


    “你們!”李光利麵色微微一頓,深唿吸後沉聲問道:“誰能告訴我!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副鬼模樣!”


    話音落罷。


    本就低頭不敢與其對視的十餘名將領不由得愈發低頭。


    李光利見狀,原本陰沉的臉瞬間漲紅起來。


    一時間近乎滿人的中軍大帳竟安靜的落針可聞。


    李光利深唿吸數口渾濁的空氣,隨即微微擺手道:“都退下好好反思反思今日之戰!明日午時每人遞交一封書信,書信中寫明此戰原由與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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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將軍......本將軍......”李光利微微一頓,隨即歎息道:“本將軍八百裏加急至京師。”


    此言一出。


    中軍大帳內的原本低著頭顱不敢以麵目示人的眾將領無不麵色大變地抬起頭。


    對於他們而言,吃敗仗不可怕,隻要自己還活著,死多少士卒都可以。


    對於他們而言,真正可怕的是吃過敗仗後的奏章。


    李光利奏章一提交,便意味著眾人的命運將不再由自己掌控。


    “迴去後好好反思。”李光利緩緩入座,隨即沉聲道:“若能好好反思,並及時修正的話,本將軍會好好斟酌的!”


    話音落罷。


    中軍大帳內的氣氛稍稍緩和了些許。


    李光利再度環視一周,隨即微微擺手道:“時辰不早了,退下吧!”


    “末將遵令!”十餘位將領齊聲抱拳行禮道。


    待眾人退去,中軍大帳再度變得空蕩蕩之際。


    李光利麵色陰沉地看向一旁燭光下的輿圖。


    目光死死地盯著莫幹河穀。


    不知過了多久。


    中軍大帳外忽然傳來數道腳步聲。


    “大將軍,魏國公迴來了。”


    一親衛恭敬地立身於帳簾處,低聲稟報道。


    聞得親衛稟報,迴過神來的李光利平靜道:“請魏國公入帳。”


    十餘息後。


    厚重的帳簾被人自外挑開。


    一道身著明光盔甲的中年男子自帳簾處踏步而入。


    “末將拜見大將軍。”魏國公穀占營頓住腳步後抱拳行禮道。


    李光利微微擺手道:“占營兄無需多禮,快快入座。”


    “謝大將軍。”穀占營行謝禮後緩緩落座於下首靠前位置。


    待穀占營入座後。


    李光利快速詢問道:“可曾探明敵軍位置?”


    穀占營微微點頭道:“敵軍在舊營寨東三裏外重新安營紮寨了。”


    李光利聞言麵色微變。


    匈奴獲勝後非但沒有就此離去,反而在其原本營寨三裏外重新安營紮寨。


    此舉動的背後代表著什麽,自然不言而喻。


    李光利定了定神,隨即繼續問道:“舊營寨中的輜重匈奴可曾全部轉移?”


    穀占營略一沉吟,隨即迴答道:“應當並未全部轉移,據斥候迴報,舊營寨內此時仍留有兩千餘匈奴騎兵。”


    李光利聞言微微點頭,隨即眼瞼低垂,不再言語。


    其身為此番出征的主將,舊營寨中有多少輜重,輜重中都包含有哪些物品,每一樣物品的數量有多少。


    整個漠北草原上,無人比其更清楚。


    李光利沉思片刻後,猛地抬頭看向穀占營。


    隨即快速開口問道:“占營兄,若是給你五千騎兵,命你夜襲舊營寨,你能有幾成把握?”


    ‘夜襲舊營寨......’穀占營聞言眉頭緊鎖地沉吟十餘息。


    十餘息後,穀占營緩緩開口道:“三成把握。”


    話音落罷。


    穀占營微微一頓,隨即開口解釋道:“敵軍雖隻有兩千餘兵力把守舊營寨。”


    “但一來敵軍新營寨距離舊營寨僅僅隻有三裏之距。”


    “以騎兵之速,三裏之距不過是轉瞬間便可抵達。”


    “二來,今日雖有近萬騎未曾參戰便潰敗,但士氣卻已然落至低穀。”


    “若敵軍增援及時,以此時之士氣怕是很快便會再度潰敗。”


    李光利聞言眉頭瞬間緊皺起來。


    白日裏的一戰,對於大周一方著實是過於慘烈了。


    出征時所攜帶的輜重、糧草等物,幾乎全部丟於舊營寨。


    出征時的三萬戰兵,逃散的逃散,陣亡的陣亡,失聯的失聯,投降的投降。


    真正跟著他走到新營寨的戰兵僅僅隻有一萬三千餘人。


    而出征時的三萬輔兵與民夫......


    不提也罷。


    對於李光利而言,此時己方的士氣何止是低至低穀。


    那簡直是低到了穀底!


    現如今擺在李光利麵前的難點,單單是迫在眉睫的便有三個。


    其一,如何向朝廷交代、奏章如何書寫、責任又該如何規避?


    至於暫緩奏章一事?若其事先沒有隔三差五便將清剿匈奴部落一事誇大成戰功的話。


    或許奏章一事真的可以緩緩。


    但現在,絕無可能。


    其若不盡快將戰情上報於朝廷,不出一個月的時間,除穀占營外的第二位監軍便會抵達漠北草原。


    其二,糧草!


    以軍中現有糧草,至多能撐五日。


    其雖暗中派人至雲中郡、五原郡等地尋求糧草援助。


    但短短五日時間內,即使尋到了糧草,也絕無運抵的可能性。


    其五日內若是尋不到匈奴部落劫掠。


    現有的一萬三千餘士卒絕對炸營。


    其三,士氣。


    若無一場大勝來鼓舞士氣,其極有可能抗不過與匈奴主力的下一次相遇。


    若有一場大勝的話,則一、三,可解。


    皺眉沉思片刻後。


    李光利緊鎖著眉頭一字一句地問道:“若僅僅隻是放一把火呢?”


    穀占營聞言麵色微微一頓,隨即問道:“大將軍的意思是將舊營寨內剩餘的糧草與輜重全燒了?”


    李光利重重點頭,隨即沉思道:“左敦一定料不到,咱們在大敗後竟敢殺他一個迴馬槍。”


    “此戰不求殺敵,隻需將舊營寨內剩餘的糧草與輜重燒了即可。”


    不待穀占營開口。


    李光利快速蘸了蘸茶盞中的茶水,於桌桉之上畫出了舊營大致輿圖。


    “這裏。”李光利伸手點了點其中一不起眼的位置。


    隨即快速說道:“當初為了防備敵軍夜襲糧草,我特意命人將十日糧草藏於此地。”


    穀占營起身凝神看去。


    見李光利所指之地位於輔兵、民夫居住之地旁,與糧草、輜重擺放之地相距不遠。


    自輿圖中不難看出此地果真不算起眼。


    穀占營細細沉思片刻。


    片刻後,穀占營沉聲開口說道:“此戰,在精不在多。”


    話音落罷。


    穀占營起身抱拳行禮道:“大將軍,末將願攜兩千精銳夜襲敵營。”


    “好!”李光利聞言大喜,連忙起身鄭重道:“待占營兄凱旋歸來!某定為占營兄接風洗塵。”


    ......


    ......


    半個時辰後。


    穀占營攜兩千輕騎、四千戰馬,人銜枚、馬裹蹄地奔向了濃濃夜色中。


    除此之外,臨時營寨中本就不多的猛火油也被其一並帶走。


    送走穀占營與那兩千輕騎後,李光利並未轉身折返中軍大帳。


    反而是默默地攀上了臨時營寨門口的一座了望樓。


    李光利立身於了望樓台之上,麵色凝重地望向舊營寨所在的方位。


    這一站,便自亥時站到了子時。


    隨後又自子時站到了醜時。


    彼時的漠北草原,雖處於秋季,但晝夜溫差已然出現了極大的對比。


    更何況,彼時已然醜時。


    了望樓台之上。


    李光利手腳冰涼地望著舊日營寨所在的方位。


    其內心較之冰涼的手腳有過之而無不及。


    “醜時了,為何還未見火光。”


    “難道穀占營也失敗了嗎?”


    “上天難道真的要亡我李光利不成?”


    就在李光利內心無比忐忑之際。


    遠處舊日營寨所在的方位忽然泛起了紅光。


    李光利急不可耐地瘋狂揉動著雙眼。


    待其再度睜開眼凝神望去時。


    遠處的紅光已然於悄無聲息間壯大了幾分。


    “成了!”


    “哈哈哈成了!成了啊!”


    “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啊!


    !”


    “哈哈哈哈!”


    李光利凝視著遠處的紅霞,不由得放聲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李光利的眼角竟於不知不覺間濕潤起來。


    李光利死死地握緊雙拳,用盡全力欲讓自己冷靜下來。


    足足過了近百息之久,李光利方才稍稍壓住心中狂喜。


    李光利滿是激動地大聲吼道:“魏國公夜襲敵營建功!斬匈奴無算,焚匈奴糧草無算!命伯長及以上將領!即刻出營觀景!”


    其身旁親衛聞言,當即抱拳行禮大聲道:“遵令!”


    話音落罷,那親衛手腳並用快速爬下了望台,騎上戰馬後攜十餘親衛快速於臨時營寨內奔走相告。


    “大將軍有令!魏國公夜襲敵營建功,斬匈奴無算,焚匈奴糧草無算!命伯長及以上將領!即刻出營觀景!”


    “大將軍有令!魏國公夜襲敵營建功,斬匈奴無算,焚匈奴糧草無算!命伯長及以上將領!即刻出營觀景!”


    “大將軍有令!魏國公夜襲敵營建功,斬匈奴無算,焚匈奴糧草無算!命伯長及以上將領!即刻出營觀景!”


    隨著消息的不斷傳遞。


    原本死寂的臨時營寨漸漸自黑暗中蘇醒過來。


    無數顆腦袋自緊閉的營帳中探了出來。


    :“贏了!”


    :“真的贏了!”


    :“哈哈哈終於贏了!”


    :“痛快!解氣!真解氣!”


    :“狗匈奴!你們也有這一天!哈哈哈!”


    待看到遠處愈發鮮豔的紅霞後。


    自營帳中探出腦袋的士卒們無不歡唿雀躍。


    隨著時間的推移,臨時營寨內瞬間掀起了陣陣歡唿聲。


    李光利立身於了望樓台中,望著下方歡唿雀躍的士卒們。


    心中始終懸著的大石頭總算是稍稍迴落一些了。


    李光利靜靜觀望片刻,隨即緩緩走下了了望樓台朝著中軍大帳所在走去。


    至於歡唿聲是否會招來匈奴騎兵。


    李光利並不擔心。


    一來,此時的匈奴本就應接不暇,完全沒有心思旁顧。


    二來,此地距離匈奴營寨足足有三十餘裏遠,再大的歡唿聲也無法穿越三十餘裏抵達匈奴人耳中。


    ......


    ......


    中軍大帳內。


    李光利無視那不斷傳入耳中的歡唿聲,端坐於桌桉之上。


    邊緩緩研墨,邊與腦海中構思著措辭。


    片刻後。


    李光利提筆於那紙張之上緩緩寫下兩個大字--奏章。


    經魏國公穀占營夜襲一戰後。


    士氣這一難題,算是被其暫時性地解決了。


    奏章這一難題,現如今便隻剩下了推卸責任。


    至於背黑鍋之人,李光利自一開始便於心中敲定了人選。


    那便是極有可能已經戰死的裨將軍鄭玄靖與向本忠二人。


    至於奏章中是否再度添加人名,那便要看剩餘的那些偏將軍、裨將軍、以及校尉們是否能夠‘深刻反思’了。


    片刻後。


    李光利就著微弱的燭光,滿臉鄭重地審視著眼前的奏章。


    此時那奏章已然書寫過半。


    大敗的根由以及此後獲勝的反擊等,皆已大致書寫完畢。


    李光利沉吟片刻。


    最終還是再度提筆於那奏章上緩緩書寫道:‘陛下,匈奴之反應,極其之強烈。’


    ‘以臣之見,事出反常必然有妖。’


    ‘匈奴內部,或許已現不穩之趨勢,故匈奴單於急於以戰爭轉移其內部之的爭端。’


    ‘臣懇請陛下,調遣密探,探明原由。’


    ‘此外,以臣之見,匈奴單於極有可能已於暗中調兵遣將。’


    ‘故,臣懇請陛下增派援軍,以備不時之需。’


    ‘......’


    ‘......’


    洋洋灑灑數千字後,李光利麵帶笑意地放下了手中狼毫筆。


    至於匈奴內部是否不穩,匈奴單於又是否已於暗中調兵遣將。


    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援軍到後,即使匈奴單於不想打,他也必須打。


    待墨跡幹透後。


    李光利將紙張折疊好後並未封入信封之中,反而將其收入懷中。


    現如今隻待明日午時之前。


    奏章收妥後。


    李光利的目光不由得看向被其放於一旁的賬冊。


    就在其目光接觸到賬冊的一瞬間,其麵上的笑意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唉,糧草!”


    李光利重重歎息一聲,隨即起身邁步走向了後帳。


    現如今,擺在李光利麵前最棘手的問題便是那糧草了!


    草還好說,此時正值深秋,漠北草原上最不缺的便是草地。


    其真正犯愁的還是那糧食。


    畢竟,馬能吃草,人總不能也吃草吧?


    ......


    ......


    一夜無話。


    次日卯時,天剛剛放亮之際。


    夜襲敵營,功成身退的魏國公,帶著於外兜轉一夜的千餘名幸存士卒滿臉疲倦地返迴了臨時營寨。


    不久後。


    歡唿了半夜之久的一萬兩千餘士卒,攜五千餘幸存輔兵、民夫組成了數條長龍。


    朝著莫幹河穀的東方緩緩行去。


    此方向不偏不倚地剛好避開了匈奴主力。


    午時之前。


    一個又一個將領離開自己的隊列。


    驅馬行至中軍處。


    遞交了自己反思一夜之久的‘反思書。’


    午時過半。


    大軍臨時修整之際。


    李光利於中軍大帳內,當著十餘位將領的麵,親手焚燒了昨日所書寫之奏章。


    隨後。


    李光利再度研墨、鋪紙。


    提筆將那昨夜所書奏章,略作修改後再度書於紙張之上。


    待墨跡幹透之後。


    李光利未做絲毫猶豫,直接將那新寫奏章封入信封,並交予自己的親衛,命其八百裏加急將奏章送至京師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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