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


    眼見許鎮麵色不對。


    許奕急忙抓過一空茶杯,快速提起茶壺為許鎮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水。


    快速將茶盞放在許鎮麵前,開口說道:“二叔先喝口水。”


    許鎮內心充滿了絕望,雙目無神地端起茶盞。


    茶盞中的茶水隨著手掌的顫抖,散落大半,但許鎮好似並未察覺一般。


    繼續端著茶盞朝著嘴邊送去。


    一杯茶水,近半灑落於衣衫之上,近半灑落於長須之上。


    真正入口的不足一成。


    但恰恰是這不足一成的茶水使得許鎮迴過神來。


    急忙看向許奕,滿臉迫切地問道:“奕兒可有解決辦法?”


    許奕搖了搖頭,但很快卻又點了點頭。


    “這是何意,到底是有辦法還是沒辦法?”許鎮急切地追問道。


    許家是皇家的同時,也是大周朝最大的世家。


    這個最大的世家中或許存在著種種問題。


    同樣存在著大量屍位素餐,隻顧生前享樂耳,不顧死後洪水滔天者。


    但這種人裏,絕對不包含許鎮。


    他若是想要享樂,又何必主動請封親王爵,又何必主動去那西域之地鎮守二十餘年呢。


    許奕定了定神,隨即開口說道:“二叔,世間沒有三百年王朝的根源,便在於王朝中後期的階級固化。”


    “階級固化導致了世家愈發地強大,而世家強,則百姓弱,百姓弱則國家弱,國家弱則世家強,這是一個循環。”


    “除此之外,階級固化還導致了一個最惡劣的結果。”


    “那便是堵住了天下讀書人上升的通道,讀書人看不到希望會如何?”


    “如果這個時候,國力贏弱,且將老百姓逼的吃不上飯了,老百姓會如何?”


    “曆朝曆代農民起義,哪一次背後沒有讀書人的影子?”


    許奕頓了頓,端起身旁的茶盞,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


    放下茶盞後許奕繼續沉聲道:“想要延續國祚,依侄兒看來隻有兩種途徑。”


    “其一,變法打破世家的壟斷,重新為天下讀書人打開一個上升的通道,亦或者開辟出數條上升的通道!”


    “但無論是哪一條通道,最後的目的一定要是強民,民強則國富!”


    “其二,便是先亡國後複國,這一過程中,借外力鏟除大部分世家豪族。”


    “將世家豪族財產田地流入整個朝野。”


    “這條路雖注定會血流成河,但若是成功,當可為我大周再續三百年國祚。”


    話音落罷,許奕提起茶壺,緩緩倒茶、品嚐。


    給許鎮留足了思考的時間。


    許鎮聞言眉頭緊鎖,身子無力地向後靠去,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太師椅的扶手。


    ‘變法?先亡國後複國?’許鎮心中不斷地喃喃道。


    若是選擇變法,必須登上皇位才可。


    暫且不提現如今許奕登上皇位的難度有多大。


    登上皇位後,便真的可以變法成功?


    世家大族會眼睜睜地看著你變法,進而損害到他們的利益?


    若是溫和變法,采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則所需時間太長。


    現如今的大周朝外有強敵,內有民不聊生。


    真的有足夠的時間去等到變法成功嗎?


    思及至此,許鎮不由得連連搖頭,心中無力喃喃道:“此計若是早個三十年或許還能成功,但現在,......唉。”


    溫和變法不可取,那麽激進變法呢?


    若是真采用激進變法,用不了幾年,許家便會徹底失去世家豪族的支持。


    到了那時,大周定然會以極快的時間分崩離析,四分五裂。


    到了那時,又是一個戰火連天的亂世。


    ‘此計行不通,溫和也好、激進也罷,統統行不通啊。’思及至此,許鎮心中再度無力地歎息道。


    可若是先亡國,後複國呢?


    曆史上倒是有過這樣的先例,但僅僅隻有一例罷了。


    大周朝能否成為第二例?


    許鎮心中沒底,但其心中卻明白,這已然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了。


    思及至此,許鎮不由得直起身子,看向正慢吞吞品茶的許奕。


    開口問道:“奕兒自一開始便選擇了先亡國後複國這條路?”


    許奕微微點頭,直接了當地承認道:“是,但不到萬不得已,侄兒是絕不會走這條路的。”


    對於許鎮,許奕自然沒什麽好隱瞞的。


    暫且不提叔侄二人之間關係多好。


    單單說那陣營。


    自一開始許鎮便是站在許奕這邊的,這一點正德帝知、許雍知、文武百官知耳、甚至於天下人皆知。


    叔侄二人自一開始便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許奕想要成事,自然離不開許鎮的幫助。


    而許鎮無論是想保住大周也好,還是想保住家人也罷,自然也是離不開許奕。


    二人之間在一定程度上,算得上是相輔相成。


    許鎮定了定神,隨即沉聲問道:“若是就藩燕地,奕兒能有幾成勝算應對接下來的大動蕩?”


    許奕想都未想緩緩伸出三個手指,迴答道:“三成。”


    天下能人異士何其多,許奕能有三成勝算已然十分不易。


    許鎮張了張嘴,剛想要說些什麽。


    卻忽然頓在了原地。


    隻見其對麵的許奕再度緩緩伸出一根手指,由三變成了四。


    “何意?”許鎮來不及深思,急忙追問道。


    許奕收迴手掌開口解釋道:“若是此番求取陳留郡王爵的計劃能夠成功,侄兒的勝算將會變成四成。”


    此言一出,許鎮直接愣在了當場。


    呆呆地望著眼前的許奕,一時間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方才還說要去上穀郡就藩燕王爵。


    怎麽現在又提及求取陳留郡王爵一事了?


    就在許鎮滿頭霧水之際。


    許奕手掌有意無意地把玩著書桉上的茶盞,輕笑道:“許雍現在巴不得我趕緊滾去上穀郡。”


    “這個時候我若是求一個北方的經濟文化中心作為自己的封地,二叔您說許雍會是何反應?”


    “又會如何去做?”


    許奕話音落罷,許鎮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一副狗急跳牆的畫麵。


    想到這兒,許鎮不由得笑出聲來。


    但很快,許鎮便止住了自己的笑聲。


    沉思十餘息後,開口說道:“狗急跳牆,哪怕付出一些代價也要將你趕去上穀郡,畢竟,你對他的威脅太大了。”


    許奕把玩著手中的茶盞再度笑道:“那二叔覺得那位會如何處理?”


    此言一出,許鎮瞬間沉默了起來。


    陳留郡是北方的文化經濟中心,若是許奕去了陳留郡,以許奕在賑災中的表現。


    若幹年後,很難確保不會出現南北分治的局麵。


    到了那時,無論正德帝是死是活,他都不願意看到這一幕。


    但偏偏此時關中大災剛剛平息,許奕有著拯救數十萬百姓的功勞在身。


    即使是正德帝,也絕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對許奕下死手。


    如此一來,想要許奕去燕地,無論是太子許雍也好,還是正德帝也罷,皆需付出一定的代價。


    思及至此,許鎮漸漸明白了許奕所謂的計劃。


    整個人竟一瞬間輕鬆下來。


    身子後倒,靠在椅背上笑道:“你呀你,竟連那位也給算計進去了。”


    許奕把玩著手中的茶盞笑道:“這叫有權不用,過期作廢。”


    若許雍能登上個半年左右,即使許奕想要借助關中賑災的大勢,也很難獲得足夠的好處。


    但,許奕又怎麽可能會讓許雍等到那個時候再發難呢。


    叔侄二人再度一番密談。


    當許奕走出晉王府時,夜幕早已降臨不知多時。


    漆黑的夜幕中,一輪彎月孤零零地懸掛在夜幕中。


    朦朧的月關灑照在許奕身上,憑白地為其增添了一兩分朦朧感。


    使世人無法通過肉眼,去看清他的全貌。


    ......


    ......


    同一夜幕下,安業坊李府內。


    冷清了不知多少年的李府此時正賓朋滿座。


    宴席持續了不知多久。


    直到臨近亥時過半,這場無比熱鬧的宴席才算徹底結束。


    李忠跟在中年男子的身後,將所有賓客一一送出正門。


    “李兄,今日多有叨擾,改日休沐了去我府上,咱們一醉方休。”


    “李兄,明日早朝見。”


    “無需再送,李兄請迴吧,明日早朝結束後,你我再一同飲茶。”


    李府賓客們說說笑笑地告辭而去。


    待所有賓客離去後,中年男子臉上始終掛著的濃濃笑漸漸散去。


    此人便是與許奕同一日進城的李家當代家主李淩。


    當然,李淩所在的李家為隴西李家,而李光利所在的李家為中山李家。


    二者之間並無關聯。


    若說共同性,倒也有。


    那便是無論隴西李家也好,還是中山李家也罷。


    皆為將門世家。


    隻不過,隴西李家的輝煌在正德朝之前,以及正德朝前期。


    而中山李家的輝煌則在正德朝後期,也就是巫蠱之禍爆發之後。


    李淩駐足正門處許久,賓客的身影早已消失於夜幕之中而不自知。


    直到身旁傳來李忠的聲音喚聲,方才迴過神來。


    李淩望著空蕩蕩的街道微微歎息一聲,吩咐道:“鎖門早些歇息吧,明日還要上朝。”


    話音落罷。


    李淩轉身朝著主屋臥房走去。


    這場宴席看似賓朋滿座,實則來的大部分都是隴西舊部以及隴西士紳。


    若是放在以往,來人又何止這些。


    李府主屋臥房內。


    李淩合衣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許久卻始終無法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李淩一骨碌從床榻上爬了起來。


    點燃油燈,隨意披上一件袍子,隨即便朝著書房走去。


    許是心煩意燥之下開門的聲音大了一些,許是李忠警覺性一直都這麽高,亦或者李忠壓根就沒有睡。


    不待李淩走進書房。


    其身後便傳來李忠問詢的聲音:“老爺。”


    李淩聞言轉過身來看向李忠問道:“怎麽還沒睡?”


    “睡不著。”李忠如實迴答道,隨即問道:“老爺也是因那件事睡不著嗎。”


    李淩無奈地點了點頭,隨即推開書房門示意李忠跟來。


    今日宴席上,若說最大的收獲是什麽,那一定是有關於上穀郡的消息。


    第一封八百裏加急的消息,文武百官皆知。


    也正因此,這段時間不知多少人在暗中死死地盯著幾處城門,等待著第二封八百裏加急的到來。


    無他。


    此事事關所有人的禮儀。


    也正因此,今日第二封八百裏加急入城不久,凡是有心人皆已得到消息。


    具體內容雖不知,但誰都明白,明日朝堂上此事絕對是重中之重。


    李府書房內。


    “我打算明日主動請戰。”李淩斜靠在太師椅上,似自言自語,又好似是在對李忠訴說。


    李淩頓了頓繼續說道:“這一戰朝廷肯定是要打的。”


    “這或許會是我最後一次領兵出戰的機會了。”


    “能不能完成爺爺的夙願,便看這次的了。”


    “李忠啊李忠,你可知道我有多不甘心在這偌大的長安城裏安安靜靜地做一個大理寺左少卿。”


    “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才是李家男兒真正的歸宿,不是嗎?”


    李淩抬頭看向一旁默默站立的李忠,雙眼不知何時竟已通紅一片,但卻沒有絲毫的水霧。


    其眼神中除了偏執與堅定外,再無他物。


    李忠望著雙眼赤紅的李淩,重重地點了點頭。


    隨即重重地拍了拍胸膛大笑道:“老爺去哪兒,李忠便去哪兒!”


    李淩望著大笑的李忠,嘴角處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


    但很快,微笑便變成了大笑。


    好一陣功夫後。


    李淩方才止住笑聲,沉聲問道:“李忠,汝的刀,還利否?”


    李忠聞言麵色一正,重重抱拳道:“迴將軍!末將之刀利與否,還請將軍允末將以匈奴人的腦袋來證明!”


    “好!本將準了!”李淩大笑一聲起身鄭重道。


    話音落罷。


    李淩頓了頓,臉上瞬間浮現出無盡的落寂。


    但很快那無盡的落寂便被滿臉的堅定給取而代之。


    李淩深唿吸數次,隨即朝著李忠走去。


    鄭重地拍了拍李忠的肩膀,開口說道:“迴去歇息,養足了精神,一定會有那麽一天的!”


    話音落罷,李淩踏著無比堅定的步伐走出了書房。


    這一次,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都一定要去那上穀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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