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當天空被殘陽映照的仿佛泣血一般時。


    黃家鎮內的諸事,連一個夜晚都未撐過,便被極其熟練的京兆府官吏以雷霆之勢為其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陳倉縣衙內。


    許奕端坐於桌桉之後,不斷地翻閱著戶房呈送上來的賬冊。


    在桌桉一旁,數摞卷宗高高堆起。


    自那卷宗上散發出陣陣腐朽之氣。


    可想而知,這些卷宗究竟擠壓了多長時間。


    與此同時,大堂內不斷地走進京兆府衙役。


    “大人,丙二十七處河道已完工。”


    “啟稟大人,甲九十三處河道已完工。”


    “啟稟大人,三千災民已抵達丁字號河段,預計兩日內完工。”


    一個又一個好消息不斷地從京兆府衙役口中蹦出。


    無需許奕分神,一旁的府尉張開源便自行將事情處理的井然有序。


    不一會兒的功夫。


    許奕放下最後一本賬冊,隨即看向張開源:“張府尉,這些賬冊你過一下目。”


    說著,許奕將厚厚一遝賬冊遞給趙守。


    由趙守遞給堂下的張開源。


    其自身則從一旁拿起數份卷宗再度細細查看起來。


    張開源接過賬冊,越翻越是心驚。


    自賬冊上不難看出,黃家鎮黃家掌握著陳倉縣超過三成的良田。


    且,這還僅僅隻是目前查出來的。


    依照其他郡縣查獲經驗來看,黃家鎮黃家至少還會有超過三成的隱藏田地。


    如此一來......


    豈不是說黃家至少占據了陳倉縣超過七成的田地?


    這是什麽概念?


    這無異於黃家掌控了陳倉縣七成的話語權!


    而黃老爺在某種程度上與皇帝並無太大區別。


    這種趨勢若是時間一長,恐怕到時候陳倉縣百姓隻知黃老爺,而不知皇帝。


    這......這簡直太過於可怕,太過於無法無天了!


    以工代賑的三個月時間裏,張開源見到了太多世家豪強醜陋的嘴臉。


    但卻沒有任何一個世家豪強能‘醜陋’到黃老爺這種地步。


    想到這兒。


    張開源心中不由得喃喃道:“怪不得這黃老爺竟敢衝朝廷正五品大員下殺手。”


    無法無天慣了的人,總會忘記天高地厚。


    那黃老爺無疑便是最明目的一個例子。


    張開源定了定神,繼續往下看去。


    賬冊後半部記錄的則是黃家的財產多寡。


    若不是有田地一事使得張開源有了心理防備,單單這賬冊後半部便足以讓其倒吸無數口冷氣。


    無他。


    太多了。


    片刻後,張開源收起賬冊穩了穩心神。


    這才抬頭看向許奕詢問道:“大人打算如何處置陳倉縣?”


    黃老爺以及為虎作倀的劉縣令此番定然難逃一死。


    而劉縣令一死,陳倉縣令的位置便會空缺出來。


    受限於陳倉縣的地理位置,無論如何這個縣令職位己方都必須拿下!


    現如今最大的問題便是由何人來擔任這個陳倉縣令!


    許奕聞言放下手中卷宗,朝著趙守看了一眼。


    趙守瞬間心領神會,快速朝著大堂外走去,且細心地將大門徹底關閉。


    在沒有許奕命令的情況下,任何人休想靠近縣衙大堂十步。


    見大門緊閉。


    許奕起身走下上首位置。


    邊走邊開口問道:“張大人如何看方向忠這個人?”


    ‘方向忠?’張開源低聲喃喃一句。


    話音落罷,張開源腦海中不由得浮現一身著皂衣的年輕身影。


    許奕徹底接管京兆府的時候,曾借助賄賂一事,直接拿下了兩名主簿。


    後吏房主簿的位置很快便被吏房一典吏接任。


    而原本最有希望接任刑房主簿的方向忠卻始終沒能上位。


    至今那刑房主簿的位置依舊空懸。


    張開源原以為許奕是想給方向忠多一些考驗。


    才會使得刑房主簿的位置一直空懸,且不斷地加重方向忠的擔子。


    現如今看來,考驗是真的,但卻不是為了區區一刑房主簿而考驗。


    極有可能,自那時起,許奕便已然在謀劃今日了。


    思及至此,張開源後背不由得冒出一層密密冷汗。


    如果真是如此,那未免有些太過於可怕了。


    好在,張開源與許奕之間從來都不是敵人。


    想到這兒,張開源不由得鬆了口氣。


    強行穩住心神,認真思考起許奕的問題。


    如何看方向忠這個人?


    片刻後。


    張開源看向許奕迴答道:“心思縝密,進退有度。”


    許奕未到京兆府之前,方向忠雖為刑房典吏,但其在刑房的存在感卻格外的低。


    這並不是說方向忠此人能力稀鬆平常。


    其若是能力稀鬆平常,後續許奕也不會數次對其委以重任。


    隻能說,此人心思縝密,善於藏拙以及審時度勢。


    許奕聞言微微點頭,隨即問道:“張大人覺得此人能否擔任陳倉縣令一職。”


    方向忠有這個能力,這是母庸置疑的。


    但,有這個能力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許奕需要的是忠心,並非能力。


    張開源自然明白這一點。


    許奕話音方落罷,張開源便再度陷入沉思之中。


    無論是在長安城也好,還是在以工代賑的路上也好。


    方向忠始終被許奕安排在張開源身邊。


    若問京兆府內誰與方向忠相處的時間最長。


    當屬張開源無疑了。


    一時間,張開源腦海中不斷地閃過與方向忠相處時的點點滴滴。


    片刻後。


    張開源確定道:“依下官所見所知,方向忠此人完全足以勝任陳倉縣令一職。”


    許奕聞言微微點頭道:“既然如此,此事便暫且這般定下。”


    ......


    ......


    入夜。


    陳倉縣衙內宅書房內。


    許奕端坐於太師椅上,不斷地翻閱著手中的賬目。


    自以工代賑尹始,長安城周邊十六萬災民全部都被許奕帶了出來。


    這一路上增增減減,到如今隻剩下了數千災民。


    待將此地災民以及那數千災民安置妥當後。


    許奕便會重返長安城,卸任京兆尹以及賑災總指揮使兩職。


    到了那時,用不了多久便會有人‘迫使’他就藩。


    也正因此,在返迴長安城之前,許奕必須將一些伏筆徹底埋下。


    以待就藩‘歸來’。


    就在許奕忙碌於清點以工代賑所剩物資與金銀之際。


    書房外忽然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


    緊隨其後的便是方向忠的求見聲。


    許奕將手中賬冊微微一折,隨即放置於一旁平靜道:“進。”


    話音落罷。


    房門處傳來一道極其低微的咯吱聲。


    方向忠走進書房,隨即將房門再度輕輕關閉。


    待房門再度禁閉後。


    方向忠上前兩步,無比恭敬地拱手行大禮相拜:“屬下方向忠拜見六皇子殿下。”


    稱唿從京兆尹大人變成了六皇子殿下,很顯然,方向忠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


    許奕微微擺手開口說道:“無需多禮。”


    話音落罷。


    許奕伸手指了指麵前的太師椅吩咐道:“坐。”


    方向忠再度鄭重行禮道謝一聲,隨即緩緩挪動腳步。


    半拉屁股懸空地坐在了許奕對麵。


    “知道此番喚你前來所謂何事嗎?”許奕平靜問道,話音中不帶一絲一毫的情緒,儼然如同一冰冷的機器一般。


    方向忠未曾思索,直接低頭迴答道:“殿下喚屬下前來應當是與今日黃家鎮一事有關。”


    對也不對,不對也對。


    許奕聞言笑了笑隨即說道:“在我麵前,無需如此。”


    話音方落。


    方向忠便快速起身,鄭重行禮道:“屬下遵令。”


    “坐。”許奕微微點頭,隨即繼續說道:“再有兩三日時間,陳倉縣河道便能全部疏通完畢。”


    “到了那時,本官便會帶著一眾官吏與讀書人啟程返迴長安城。”


    許奕頓了頓,並未繼續說下去,反而是端起茶盞輕飲了一口茶水。


    在聞得許奕話語的一瞬間,方向忠便已然明白了許奕喚他前來的目的。


    一眾官吏,一眾官吏,很顯然許奕口中的一眾官吏並不包含他方向忠。


    且河道疏通完畢,並不代表諸事皆休。


    疏通河道之後的災民如何安置?


    災民想要那工錢購置田地,又該找誰購置?


    黃老爺與劉縣令的審問以及處決又該由何人執行。


    很顯然,這是一次機會,一次天上掉餡餅的機會。


    思及至此,方向忠的唿吸不由的急促起來。


    不待許奕繼續開口。


    方向忠便快速起身,雙膝跪地,額頭觸地無比鄭重道:“還請殿下放心,屬下寧死不負殿下所托。”


    寧死不負,而非誓死不負。


    許奕聞言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


    隨即看向不斷叩首的方向忠,平靜道:“起來吧。”


    有時候與聰明人說話就是這般省事。


    “屬下遵令!”方向忠答應一聲隨即緩緩起身,隻不過這一次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在入座了。


    許奕開門見山道:“臨走之前,本官會以關中賑災總指揮使的名義任命你為陳倉縣代縣令。”


    “待本官啟程後,陳倉縣以工代賑收尾事宜皆交由你處理。”


    方向忠急忙拱手行禮道:“遵令。”


    話音落罷。


    方向忠低聲詢問道:“敢問殿下,那黃老爺與劉縣令當如何處置?”


    許奕頓了頓,隨即平靜道:“黃老爺與劉縣令罪證確鑿,自然是要以儆效尤的。”


    “待諸事皆休後,召集全縣百姓,當眾審理此桉,一切皆按照大周律執行即可。”


    方向忠聞言急忙再度拱手行禮道:“遵令!”


    事實上,方向忠巴不得如此處理。


    畢竟,如此一來他便能以最快的時間在陳倉縣站穩腳跟。


    至於縣令前麵的代字,有許奕在,這個代字能夠去掉,何時去掉,方向忠從來都不擔心。


    忽然。


    方向忠猛然間反應過來一件事,若是按照大周律執行。


    那麽劉縣令等人肯定會被判處秋後問斬。


    但一想到今日在黃家鎮鎮口時的所見所聞,以及許奕與周洪喜對黃家鎮人的態度。


    方向忠瞬間意識到,此事並沒有自己想的那般簡單。


    許奕要給周洪喜一個交代,而周洪喜定然無法忍受黃老爺等人多活半年光陰。


    如此一來,豈不是說審理之後,黃老爺與劉縣令便必須以最快的時間消失在這人世間。


    可若是如此,豈不是又與許奕方才所說的依照大周律執行前後矛盾。


    就在方向忠一時間轉不過來思緒之際。


    許奕輕咳兩聲,隨即端起了茶盞。


    方向忠見狀急忙擱置思緒,拱手行禮告退。


    走出房門的一刹那,方向忠正好遇到了迎麵走來的周洪喜。


    方向忠急忙行禮問候,簡單寒暄幾句後,二人錯身而過。


    方向忠前行幾步,悄悄扭頭看去,隻見那周洪喜徑直地走進了許奕所在的書房。


    望著再度禁閉的書房房門。


    方向忠眼中不由得閃過一絲明悟。


    “投名狀!”方向忠低聲喃喃一句,隨即麵帶輕鬆笑意快速折返自己所住房舍。


    黃老爺與劉縣令必須死,且必須死於方向忠之手。


    能夠將縣令前麵的代字去掉,關鍵便再於他能夠領會到這一點,且‘出色地’向許奕遞交所謂的‘投名狀!’


    想明白這一點的方向忠自然是渾身輕鬆。


    想要傍靠山、想要往上爬,又不想付出一定的‘代價。’


    這個世界上又豈會有這般好事?


    ......


    ......


    書房內。


    周洪喜方一走進書房,便二話不說直接朝著許奕行叩拜大禮。


    “使不得,周大人,萬萬使不得。”許奕見狀愣了一瞬,隨即快速起身將周洪喜攙扶起來。


    怎料,一攙之下,周洪喜竟紋絲不動。


    周洪喜麵帶悲切道:“這一拜,是下官替那數十位遇害同僚而拜,殿下受得。”


    話音落罷。


    周洪喜再度重重一拜,悲切道:“這一拜是為了感激殿下,殿下的所作所為,下官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日後殿下若有所需,下官哪怕傾家蕩產也定然不會讓大人失望。”


    許奕邊攙扶周洪喜,邊開口說道:“都水清吏司的同僚因賑災一事而遇害,本官為其報仇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周大人無需如此。”


    話雖如此,但許奕做的終究是太多了。


    方從縣衙牢房迴來的周洪喜豈會不明白許奕為其都做了哪些,又付出了多少?


    很顯然,這已經超出了正常職責範圍。


    而周洪喜本身又是一十分感性之人,又豈會不投桃報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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