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晚上用餐的時候,再見到娜塔麗,她已經調整過來了。她臉上的陰霾早就掃得幹淨,在晚宴上時不時和孫渡交流兩句,笑得開心。

    他們四個人,娜塔麗邊吃邊笑著說話,絲毫不在意禮儀,孫渡時不時笑笑應兩句;艾伯特和謝儻都默然地低著頭規規矩矩地吃著自己的。兩個笑著相談甚歡,兩個沉默老實吃飯,這四個人的餐桌,也意外的和諧。

    本來按照傳統,聖誕晚宴過後是要一家人聚在一起慶祝聖誕的。但是今年娜塔麗卻不想這樣。

    “應該在節日,也給老夫老妻一點獨處的時間。”娜塔麗笑著挽著艾伯特的胳膊,她披著暗紅色的披風,整個人都看著鮮活起來,“所以,就有勞你們在家裏好好慶祝聖誕了。”她說。

    她準備和艾伯特去她們當初相愛的那條河上走走,順便逛逛聖誕集市。要知道,從她作為公爵夫人開始,聖誕集市這樣熱鬧的活動,就像是隨著她未婚的24歲一樣飄遠了。

    謝儻望著娜塔麗和艾伯特,對他們點點頭。他和孫渡站在布特莊園主宅的門口,看著娜塔麗牽著艾伯特坐進轎車裏麵。

    他們今天打扮的和許許多多普通的年老的夫妻沒什麽區別,娜塔麗取下了她昂貴而耀眼的首飾套裝,艾伯特放下了他那根象征布特家族的權柄的拐杖,換上了一根簡單得沒什麽花紋的手杖。

    透過半開的車窗,可以看見他們有著有些斑白的頭發,他們不經意間看著彼此的眼神溫柔而飽含愛意,他們和世上所有相愛的夫妻沒什麽差異。

    孫渡和謝儻站在門口,一直看著車輛駛出莊園。

    “所以,”孫渡牽住謝儻的手,“現在是我們的時間啦?”他說。

    謝儻注視著麵前孫渡亮晶晶的眼睛,沒說什麽,隻牽著孫渡的手往書房走去。

    現在是聖誕的夜晚,布特家族裏最忠誠的仆人菲傭都被放假,在家裏和家人團聚。整個布特家族的主宅靜悄悄的,除了燈火通明的熱鬧以外,諾大的房子裏,隻有孫渡和謝儻。

    “你準備給我看點什麽呢?”孫渡坐在謝儻書房的榻榻米上,饒有興趣地看著在自己書桌前翻找著什麽的謝儻。

    “一幅畫,”謝儻說。

    然後他拿出一本有些厚的書,這本書和謝儻曾經的那本《追憶似水年》相似,是有些老派的硬殼包裝,上麵刻著的書名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隻能大概看出le petit prince的字樣,應該是法語版的《小王子》。

    孫渡看著謝儻熟練地從這本已經有些積灰泛黃的書裏麵,摸出一個折得整整齊齊的紙方塊。

    謝儻走到孫渡麵前,把已經壓得薄得脆弱的紙方塊小心翼翼地展開。

    這是孫渡第一次看見謝儻這樣小心翼翼,他有些詫異地看著謝儻,他展開得好像不是一張紙,而是一個一觸即破的肥皂泡。

    “這是……我的畫?”孫渡看清楚了謝儻展開過後紙上的畫,驚呆了,“這是複印件?”

    他錯愕地抬起頭看著謝儻。

    謝儻把《小王子》放在榻榻米的一邊,捧著手上那張打印的顏色都有些剝落的畫,點了點頭。

    這幅畫就是孫渡8歲時畫的那副《吊死》,被吳莫情胡亂改了一通名字介紹,交到一個什麽國際少兒杯參賽最後還獲了獎。謝儻拿出來的這張打印件,已經有些不真切了,橫一條豎一條的九宮格折疊線壓在畫上,都成了白痕,不見畫本來的色彩。

    孫渡有些無措地接過謝儻捧過來的畫,“這是你今天想和我聊的嗎?”他輕輕問道,手上小心地接過這張紙。

    謝儻坐在榻榻米上,兩個大男人坐在上麵有些擁擠。

    “這是第一件。”他說。

    “你說吧。”孫渡把這張紙小心地折好,仰頭看著謝儻。

    謝儻深藍色的眼始終沉靜,他看著孫渡,他深棕色的眼裏全是他陌生的情感。

    從第一次看見孫渡,他就覺得孫渡分外難讀懂,他可以看見孫渡溝壑難平的欲望,也可以看見孫渡簡單透徹的真心,他可以看見孫渡深沉難見的城府,也可以看見孫渡純粹直接的坦率。孫渡於他而言,是矛盾的倫理,無解的方程式,棘手的數學難題。

    “這幅畫陪伴了我很久,”謝儻說,他的聲音平緩沒有起伏,“16歲的時候,我的舅舅埃瑞克和z國政府主持了一次幼兒繪畫比賽,我在拜訪他時,從他秘書的書桌上發現了這幅畫。”

    “當時,秘書正準備把這些不成功的作品送迴z國,因為很遺憾,它們沒有得到欣賞。”謝儻靜靜地看著孫渡,“而我被這幅畫吸引,它被壓在中間,我隻看見一角,但是我被它吸引,把它拿了出來。”

    孫渡忽然想起娜塔麗所說的,謝儻16歲突如其來的改變。他看著謝儻,張張嘴想問這幅畫是不是與他的16歲有關。

    謝儻看著欲言又止的孫渡,他明白了孫渡的意思。

    “對,”他說,“一直以來,我有嚴重的情感障礙。自我的母親去世以後,我的心理疾病越發嚴重。”

    謝儻沒什麽表情,平淡如水,“我的心理醫生曾經試圖幹預我,與我建立起良好的溝通橋梁,”他看著孫渡,“但是很可惜,不論我多麽想配合,我還是沒辦法配合。”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我沒辦法理解他說的話。”他說,“我背誦過心理學上關於人類種種情感情緒的定義,表達和意義,可是我還是沒有辦法理解。”

    孫渡雙手握住謝儻的手。

    謝儻停了一下,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被握住的手一瞬,然後又抬頭望著孫渡說,“16歲的時候,看見那幅畫,突然就理解了恐懼的意思。”

    他想了想說,“是一種,不太舒服的情感,會冒汗,會唿吸急促,有時候會感覺自己說不出話。”

    “我的舅舅迴到自己的辦公室,發現我的不對勁,聯係了我的醫生,”謝儻說,他沒什麽表情,深藍的眼裏純粹而澄澈,“我的醫生和娜塔麗,還有艾伯特趕來,而後我與我的心理醫生交談。他很激動地說我理解了恐懼。”

    “於是,我知道了我第一個理解的情感,叫恐懼。”謝儻陳述道,“我的醫生讓與這幅畫多加接觸。我把他複印出來,夾在書裏放在枕頭下,當我又不太理解恐懼的時候,我就會把他拿出來看一下。”

    “在醫生的引導下,我掌握了恐懼,對死亡和苦痛也理解了為什麽會有恐懼。”謝儻說。

    “你討厭恐懼嗎?”孫渡問。

    他把畫和書都收拾好,從他和謝儻的中間拿開放到一邊,自己挪過去靠近謝儻。

    謝儻凝視著靠近他的懷裏的孫渡,像每一個他們倚在一起看一本書的晚上,他伸手摟住了孫渡的腰。

    “不,我不討厭。”謝儻說,“隻是它會讓人覺得奇怪。”

    “那你會難過嗎?”孫渡的雙手捧住謝儻的臉,把他拉進自己。他看著謝儻,像是要從謝儻的眼裏看到心底。

    “我不知道。”謝儻老實地說,他注視著孫渡,像孫渡注視著他一樣,他們彼此仿佛透過對方的眼與皮囊,直視進雙方的魂魄。

    “當你安慰我的時候,向我張開手臂,讓我擁抱你的時候,你會感覺到難過嗎?”孫渡問。

    他們彼此的距離極近,唿吸的熱氣噴灑在對方的臉頰上。

    孫渡端詳著他捧著的謝儻,他是這樣的一絲不苟,每天早上剃胡子剃得一點胡茬都看不出來,讓人覺得他幹淨極了。

    謝儻看著孫渡,有些淺淺的疑惑,“我會……”他思索該如何形容那樣的感受,但是最後還是放棄去描述那種微妙的情感。

    它們太細微,也太複雜了,這叫謝儻無從捕捉。

    於是他搖搖頭,“我不知道。”

    孫渡並不失望,他又問,“我哭的時候,你是什麽感覺?”

    謝儻安靜地看著他,並不迴答。

    在孫渡不變的耐心的注視下,許久過後,他才說,“我不想看見你哭了。”

    孫渡突然不語,他把自己的頭撇向一邊,良久無言。

    “其實我一直不知道我打動你,究竟是哪一方麵,”孫渡抬起頭看著謝儻說,他眼裏是一層薄薄的水霧,“謝儻,你真摯,幹淨,所有人都看不見這些,因為你表麵總是冷漠,傲慢,拒人千裏之外。我無數次想過,如果一個比我更好更棒的人,發現了你的本質,如果他比我更加強勢更加厲害,我能不能把你搶迴來。”

    謝儻靜靜地聽著孫渡說,他聽得很認真,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孫渡告訴他,來自他心裏的不安,彷徨與不知所措。

    等孫渡說完了,他才開口,“打動我的,是你始終是你。”他說。

    孫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眼裏的水霧還是隨著他的笑,凝成了一兩顆眼淚流了出來,掛在他的臉上。謝儻用手背把他的眼淚擦掉。

    “現在你還真是一套一套的了。”孫渡笑著說。

    “本來我們兩個是說好的情人的,”孫渡似是感歎一樣說,“最後倒是沒想到,你上前了幾步,我上前了幾步。”

    “那第二件呢?”孫渡放下捧著謝儻的手,縮迴他的懷裏,“與你母親有關,對嗎?”他問。

    畢竟前幾天他曾經提過讓謝儻與他講講與他母親相關的事情。

    謝儻摟著他點點頭,順手把孫渡的腳帶到自己的腿這邊。孫渡坐上榻榻米,就把鞋子踹地上了,書房裏麵雖說是開了地暖,但是大冬天的,露個隻有層薄襪的腳在外麵還是冷的。

    “愛德華是我的母親的兒子,”謝儻說,他說得輕描淡寫,好像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他簡單幾句話解釋清楚,“我四歲的時候,杜蘭王子與我的母親意外發生了關係。我們母親懷孕後被杜蘭王妃知曉,她長久以來因為無法孕育,承受著皇室的壓力。所以在我母親懷孕時,她就設計把愛德華過繼過去。”

    孫渡在謝儻的懷裏呆住了,前幾日在劇院裏麵他看愛德華王子與謝儻的五官有幾分相像,迴來後自己還暗嘲自己胡思亂想——卻沒想到居然真的是如此。

    “那愛德華王子為什麽……執著於你?”孫渡奇怪地問。

    謝儻看著懷裏的孫渡,不帶感情地說,“在他16歲,我20歲的時候,他全身赤裸地爬上我的床,說喜歡我。”

    他停頓了一下,“而後我直接通知了杜蘭王妃。杜蘭王妃把他接走過後,應當告知了他,我與他之間存在的血緣關係。”

    孫渡望著謝儻,不曉得該說什麽。

    謝儻摸摸他的頭發,他神色如常,這些隱秘對他而言,早就不是什麽稀奇事。

    “在我12歲,愛德華8歲的時候,杜蘭王子因為車禍去世,”他說,“而後,我的母親去世。”

    孫渡看著謝儻,他想起謝儻曾經對他說的,他的母親其實不是由人推下去的,而是自己將計就計自己跳下來的。

    “娜塔麗一直以為是杜蘭王妃買通了家裏的女傭,推下了你的母親,對嗎?”孫渡輕聲問。

    “對,”謝儻頷首,“他們確實買通了女傭。”

    “那為什麽……你會知道她是自殺的呢?”孫渡說。

    謝儻頓了一下。

    他把孫渡的頭發理好,把孫渡臉邊的頭發別在耳後。

    謝儻凝望著孫渡,說出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的事情,“樓上的女傭很錯愕,她驚慌失措地往下麵看。她告訴娜塔麗她沒有靠近我的母親,隻是沒有人相信她。”

    “我的母親,死在我的麵前,她在笑,”他說,“她對我說,‘斯坦恩,你這個不會哭的怪物。’”

    孫渡握著謝儻手臂的手陡然收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狐媚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妤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妤芋並收藏狐媚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