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蔓走了,留下了那個用來拜托他出手的物事。徐穆坐在房裏,眼神一直落定在那東西上,久久不動。

    久到高寒將葉蔓送走,又聞聲上樓來,“老大,您接了嗎?”見他好像在出神,便順著他目光去看,“這是什麽?發釵?”

    的確是個發釵,或者說,是一個步搖。做工精致,錯金雕玉,一看便知絕非凡品。徐穆一直久久看著它,聽得高寒問這麽一句,這才偏過目光,卻隻問了一句,“蘇青到了嗎?”

    “還沒呢。”高寒應了一句,還是不死心,又問,“老大,這樁生意?”

    “接。”徐穆眉眼微斂,抬手去將桌上那支步搖納入手心,吩咐,“你去白瞿,找葉蔓會合,幫她解決舒家的護衛,助她殺了舒家如今的家主舒青離,這樁任務,就算完成了。”

    高寒卻狐疑道,“這麽簡單的生意,您怎麽考慮這麽久?”

    “沒什麽。”他搖頭,起身,“你也別耽誤了,即刻便啟程吧——”頓了頓,又道,“不要讓蘇青知道。”

    他最後說出的這句話,讓高寒不得不起了好奇心,心裏跟被蟲撓一樣,想問,卻又不敢問。

    奇了……居然有事情,老大會瞞著蘇青?這樁生意,到底有什麽貓膩?

    但他還沒來得及問,就聽到樓下馬蹄嘚嘚,伴隨著老雷的歡喜吆喝,“哎喲,可算迴來了——”緊接著又衝樓上一聲喊,“少主,魅影姑娘迴來啦!”

    徐穆隨即便抬起眼去看高寒,高寒心領神會,一攤手,“放心吧老大,不會說的!那我現在就啟程了,您跟青丫頭,好好在總部過中秋吧!”

    “說什麽呢你?”徐穆還未說話,蘇青的聲音已經從走廊外傳了過來,風塵仆仆趕迴來的女孩子臉色難免有些疲倦,一邊走一邊問,“夜夙有過中秋的習慣嗎?”

    高寒笑了,“我這不是隨口一說嗎,你還當真了。”說著轉身出門,正與過來的蘇青迎麵擦肩,“迴來啦?”

    “怎麽,”蘇青瞥他一眼,但見他一副要走的架勢,“你去哪兒?”

    “剛接了個生意,我去跑一趟。”高寒一聳肩,卻似乎並不想多說,“老大在裏麵,你快進去吧。”

    他們之間向來不會主動探聽彼此接到的任務,所以蘇青也沒多想多問,拍拍高寒肩膀,兩人便錯肩而過了。

    徐穆獨自坐在房中,見她進來,眼神在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圈,但見她腳步氣息皆是平穩,眼底神色一定,嘴上卻還是問,“可曾受傷?”

    “不會吧?”蘇青卻被他問的愕然愣住,揚眉反問道,“區區幾個毛賊刺客,慕容軒那家夥都傳信告訴你了?”

    徐穆一蹙眉,“刺客?”

    “……”蘇青愣住了,坐過來,一邊倒茶一邊問,“你不是問的這個?那你……”

    她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哪裏的刺客?”

    她先灌了兩杯茶下去,喘過一口氣來,這才迴答,“現在還不知道,不過當時事出突然,宋遲又不在總部,我就拜托慕容去查了……他沒告訴你嗎?”

    “什麽時候碰到的?”

    “昌綺城外,不過溜得很快,沒抓住什麽把柄。”她老老實實答了,又見他難得地還是蹙眉,便又補了一句,“都是些宵小貨色,傷不到我的。”

    “我知道。”她說完這句,他看她一眼,就手又給她倒了杯水,卻隻道,“事出蹊蹺,不能掉以輕心,不過既然已經跟到了昌綺,想必那個幕後主使,應該是快坐不住了。”

    “我也是這麽想的,所以沒來得及通知你,就把事情交給慕容了。”見他沒對這事有什麽反應,她好像鬆了口氣,又解釋了一句,“迴頭你可別怪他插手。”

    徐穆卻忽然一挑眉,“他又跟你亂說什麽了?”

    蘇青差點嗆到,白了他一眼,“這是重點嗎?”頓了頓,突然想起來,“既然你不是說這事,那你剛剛……?”

    徐穆沉吟了一刻,才道,“我擔心蘇其墨會遷怒於你,畢竟那小子盛怒之下動起手來毫無顧忌……”

    “等等等等——”蘇青抬手一攔,“你越說我越糊塗了,什麽遷怒於我?出什麽事了?”

    “看來是你走了以後才露的餡,”徐穆聞言卻隻略略一笑,“也沒什麽,讓他知道我假扮慕容軒的事了……”

    “什麽?!”他一句話沒落音,蘇青也難免驚疑,下意識地驚叫一聲,“那慕容……?”

    “挨了頓揍。”徐穆淡淡道,“他自己一時不察說漏了嘴,難免要被修理一頓的。”

    “你還在這裏說風涼話。”蘇青卻一撇嘴,沒好氣,“人家白給你擔了這個黑鍋,”說到這兒,卻忽然想起來什麽,話鋒一轉,“難怪我迴來時城裏風聲鶴唳的,是金爵衛在活動?”

    “蘇其墨下了死令,找不到我,金爵衛提頭迴去複命。”他淡然一挑眉,話語裏卻聽不出什麽多餘的情緒來,“估摸著這幾日,城裏要被他們翻個底朝天了。”

    “……”他說的這麽輕鬆,蘇青卻默默吸了一口涼氣——就算沒有親眼所見,也知道在知曉真相的當下,蘇其墨會是怎樣的雷霆大怒,以他的性格,隻怕這次不把這個一直將他騙於鼓掌之中的罪魁禍首揪出來,是萬萬不會善罷甘休的了。

    可是那個罪魁禍首……

    她默默抬眼看他,見他神色如常,毫無意外或者震驚之意,就知道這人還是沒把這事兒放在心裏,不由一搖頭,歎道,“你就準備這麽放任不管了嗎?”

    “高寒已經派人去處理了。”他看她驚疑神色,又是一笑,“怕什麽?就算真的翻個底朝天,也是找不到的——那小子也是一時之氣,等到冷靜下來,也不會真拿自己的心腹親兵怎麽樣。”

    蘇青將他的話聽在耳裏,知道他依然還是沒有露麵的心思,不知怎麽的,這時候卻突然想起了那一夜在葉家,慕容軒說的那句話——

    “如果他們兄弟能夠相認,阿穆往後的人生,會好過很多。”

    當時她否定了他的這句話,隻因那時她自己心緒紛繁,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處於和他同樣的心境裏。可是今日聽到這些事,再迴想起自與蘇其墨相識以來,不論是從蘇其墨口中聽到的關於對他這個哥哥的惦念,還是從麵前這個人身上看到的對蘇其墨的處處留心與照拂,雖然徐穆從未承認,但是不管是她還是慕容軒,都看出了這兄弟二人之間,從未曾斷絕的聯結。

    她沉默良久,再度覷了一眼他的臉色,看他神色平靜,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問出了口,“你真的……永遠都不見他嗎?”

    徐穆眉心一斂。

    他抬眼,看著麵前的女子。

    “我沒有別的意思。”蘇青一向伶牙俐齒,這時卻顯得口舌笨拙,對著他那樣幽深的眼神,似乎也是在僵硬地撐著措辭,“但是,我這次去跟他談,他提出的條件是,要親自與你麵談。”

    徐穆不再盯著她,緩緩偏過了目光,卻沒說話。

    “我沒想到他前腳剛提出這個條件,後腳就知道了你假扮慕容軒的事,”蘇青還在繼續往下說,“隻怕這次,就算不是為了與我們合作,他也一定會揪住你不放了。如果他真的一直查下去,你準備怎麽辦?畢竟是一個朝廷親王,就算是夜夙,也會覺得不堪其擾。”

    她說這話的時候,徐穆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他一向冷醒清絕,此刻眼神裏卻好像摻雜進了某種意味不明的情緒,仿佛一層薄薄的霧,遮擋住了內心深處的想法。

    ……蘇其墨。

    十二歲之前的人生,因為有母妃和他,也曾是知足美滿。雖然是同父異母,但是這個弟弟從小養於錦儀宮,長於他身畔,對於那時的他來說,早已和親生弟弟沒有什麽不同。蘇其墨幼時多貪玩,他擔負著長兄的責任,時時提點他、教導他,跟他說,將來要做國之棟梁。

    如今十六年歲月婆娑,當年那個整日跟在他身後的小小幼童,如今真的長成了聶陽的棟梁之才,而他,卻早已隻是黑暗中的一處淡薄陰影,此生此世,都永無再見光明之日。

    當年,他教自己的弟弟要做光複國祚的棟梁,如今,他自己卻成為了滿手鮮血的陰狠刺客……世事多難料,命運又多諷刺。

    他身上背負著最複雜又最不堪的秘密,十六年前沾染全身的那些鮮血,隻有靠更多的血才能洗去,這條路走到現在,當年那個身負厚望的豫琛王,早就已經隻是一抔黃土。

    更罔論,要如何相認。

    徐穆久久沉默,久到蘇青以為自己這幾句多言觸怒了他的時候,他終於收迴了一直遠眺窗外的目光,再度迴過頭來,迎上她詢問的眼神,開口時語氣裏卻聽不出什麽喜怒,好像這片刻間內心洶湧,隻不過一片塵埃,“你知道,如果蘇其墨見到我,會怎麽樣嗎?”

    “……”蘇青愣了一下,訥訥道,“他……”

    “他一定會問我,當年我為什麽要認罪。”他唇角忽然勾出一絲淡淡弧度,卻冰冷無溫度,“但是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見一麵、談一談,就能說得清楚的。見他其實並不影響什麽,但是見了他以後他會做的那些事,才是事情的關鍵。”

    蘇青眼神劇烈一震。

    是啊……以蘇其墨的性格,一旦知道自己一心崇敬緬懷的兄長還在世,除了一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以外,也一定會為了替他恢複身份,而做出一切不可控製的舉動吧?

    看她眼神變化,也知道她已經明白了自己話中深意,徐穆緩緩道,“他如今已經是最佳的儲君人選,如果行事得當,早晚有一天會擔當起一國之君的重任。而這種時候,我的存在,或者說我的出現,對於他來說,都是毀滅性的。他走到今日不容易,我不能因為一己私念毀了他。”

    “怎麽會是私念呢?”然而蘇青且皺起了眉,喃喃問,“你難道看不出來,他對你又是如何的緬懷崇敬嗎?”

    “緬懷。”聽到這裏,徐穆笑了一聲,“什麽叫緬懷?那是對死人的。他心結再深,那個人也是已死之人,躺在地底,永遠翻不出巨浪——但是一旦這個人重新迴到了人世,那就不一樣了。”

    蘇青不說話了。

    她不得不承認,哪怕是麵對自己身上的那些痛徹舊事,他所持有的態度和判斷都是冷醒又正確的,他一眼就看到了與蘇其墨相認後可能的那些後果,因此而斷絕了所有一開始的可能。

    她佩服他從始至終能保持這樣的冷靜頭腦,心髒卻仿佛被一根絲線拉扯,牽出絲絲隱隱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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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從來都知道他背負良多,卻從未想過,他背負的這樣多。

    “徐穆。”她微微低頭,似乎隻有在不看他的情況下,才能問出接下來的半句話,“當年,你為什麽要認罪?”

    徐穆眼神一閃,“你今日問題似乎很多。”

    “我不是蘇其墨,不是皇室中人,更不會違背你的意願,拿陳年舊事去掀風起浪。”她無聲笑了笑,語氣卻輕輕柔柔,“我隻是覺得那些事,壓在你心頭這麽多年,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你吧?如果有一個人能與你分擔,你會不會,不那麽難過?”

    徐穆久久凝定地看著她,最終卻無聲歎了口氣,“蘇青。”

    “我以前說我不想問,都是騙你的。”她卻毫不停頓,似乎失去了這一刻的時間,就失去了繼續問下去的力量,“其實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麽會認罪?又是為了什麽,你和你的母妃寧願自毀,也不願意陳情辯白?”

    她低著頭不肯看他,所以也看不到隨著她說出的這幾句話,原本已經漸漸平靜的人眼神再度洶湧,似乎那些壓抑在心底的叫囂與呐喊,隨著這一刻她的溫柔詢問,立時就要衝出心頭。

    然而,不知動用了怎樣的心力,他閉了閉眼睛,似乎將那些情緒硬生生地壓迴了心底,開口時語氣卻艱澀,不複平日平靜,“還不到時候。”

    蘇青蹙眉,抬頭。

    徐穆看著她,眼神如同灼灼燃燒的火焰,慢慢伸手來,摸了摸她的額角鬢發,卻蒼涼一笑,“為什麽這麽肯定,我沒有做那些事?”

    “你不會。”蘇青咬了咬唇角,想說些什麽,到最後滿腹言語,卻隻化作了短短的堅定重複,“你不會。”

    徐穆沒有再說話,落在她鬢角的手,從額際緩緩滑落,最後落定在她的肩頭。

    蘇青感覺到他此刻手上微微握緊的力氣,微微偏過頭去,還來不及問什麽,肩頭那隻手猛然一個用力,已經將她拉進了懷裏。

    “……”她猛然一震。

    他用力這樣緊,緊緊把她扣在懷裏,能感覺到他微微低了頭來蹭著她的鬢角,如此溫柔,卻不發一言。

    她在心底默默歎息了一聲,卻沒有推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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