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陽從後山酒窖迴到南煙閣房間的時候,樓中依舊燈火通明。

    他身上有淡淡酒氣,眼神卻清醒,剛邁進院門,就看到提香一個人坐在廳中,麵對著先前那盤殘棋,神情呆滯,像是在發呆。

    他幾步走過去,柔聲問,“怎麽還沒睡……”然而問到一半,走近了,就看到女子眼眶通紅,魂不守舍。

    “哭了?”宋青陽一蹙眉,坐到她麵前,“怎麽了?”

    “為什麽不告訴我?”提香沒有抬頭看他,卻也嗅到了他身上那絲絲酒氣,苦笑了一聲,“寧願自己去借酒澆愁,也不願意告訴我?”

    “告訴你什……”宋青陽眉心微蹙,下意識脫口問,然而問到一半眼神一閃,聲音驟然低下去,“……你去見他了?”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她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隻自顧自地問他,“從阿芷偷偷出去見他,從你親自去了一趟夜夙總部開始,那個時候你就知道了是不是?”

    她霍然抬頭,眼神淒厲,語調激切,“為什麽不告訴我?!”

    “提香……”她的目光是那樣的毫無掩飾,讓宋青陽灼傷一般地調開了視線,“你不該去的。”

    她冷笑,“我不去,等著你像瞞傻瓜一樣,把這件事一瞞到底嗎?”

    “你知道,”宋青陽卻不在意她語氣裏的鋒利,搖頭歎道,“他這次迴來,不是為了跟我們重聚的——我原本想,在我想出對策之前,不必讓你提前陷入擔憂……”

    “晚了!”提香一把打斷了他的話,語音顫抖,“他已經迴來了!”她伸手一指東庭軒的方向,用力到指尖都在顫抖,“他迴來,說要娶青芷!”

    宋青陽眼神劇烈一晃,卻隻靜靜沉默。

    看他那個反應,提香深吸一口氣,收迴手,不可置信一般,“你也早就料到了,是不是?”

    宋青陽笑了笑,眼底卻一派死寂,“除了娶阿芷這件事,他還有比這更殘酷的方法,用來報複嗎?”

    “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不可能讓阿芷嫁給他……”提香搖頭,“你還讓他進穀?”

    “提香。”這一刻,藥王穀穀主的眼裏有某種隱秘的冷意,“十年了,這筆賬,也到了該清算的時候了……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他傷害到你和阿芷,所有的一切,都由我來承擔。”

    “你怎麽承擔?!”然而提香決然反問,“你我都知道他如今有多恨,你在他心裏背著那樣的罪名,你怎麽承擔?拿命換嗎?!”

    宋青陽閉了閉眼,語氣低沉,“如果可以的話。”

    提香臉色煞白,看著麵前這人決絕神色,隻覺內心荒涼,寂靜如斯。沉默良久,她緩緩地,問出了接下來的話,“你有沒有想過,把一切都告訴阿芷?那樣,你就能解脫……”

    “絕不。”宋青陽霍然睜眼,毫不猶豫地截斷了她的話,“絕對不可能!你也萬萬斷了你的那個念頭!”

    他眼神烈烈,熾熱如同燃燒的火焰。這一刻,仿佛在他這樣的眼神裏,看到了消失了多年的那個影子,提香眼裏陡然有了水光,“可我已經快撐不下去了……”

    她頹然喃喃,把臉埋入掌心,多年來操持著藥王穀一切內務成熟練達溫柔嫻靜的女子,語音裏居然有了難以掩飾的哭腔,“連我都快撐不下去了……更何況是你?他迴來了,說要娶青芷……除了說出真相,你還能怎麽阻止?”

    “提香。”她的話如利劍一樣直透胸臆,宋青陽臉色雪白,語氣卻堅定,“他隻是為了逼我,不關你和阿芷的事——但如今還遠遠未到最後一刻,請你……務必要撐住。”

    他說著這樣的話,慢慢伸出手去,攬住了女子瘦弱而單薄的肩頭。在他的手觸碰到她肩膀的那一瞬間,提香渾身一抖,沒有抬頭,卻有模糊而壓抑的抽泣聲,從她掌心處傳來。

    提香伏在宋青陽懷中掩麵痛哭的同一時刻,東庭軒裏,也有人徹夜未眠。

    有人抱著宋青芷先前從碧滿軒樹下挖出來的那一大壇子酒,倚靠在高高的院牆上,一邊喝酒,一邊望著天邊那一輪明月。

    眼中是月光滿盈,鼻間是花香酒香,每一樣都是如此醉人,醉的他握不住手裏空空酒壇,坐不穩高高院牆。

    他想起白日裏與藥王穀穀主那匆匆一麵,那人淡定守禮溫文爾雅,完全就是世人口中所說的那個矯矯不群風姿卓然的“醫聖”。

    又想起片刻前,那個原本應該是自己最熟悉的女子,卻在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失魂落魄驚慌失措,像拒絕惡魔一樣,用盡全身的力氣將他推到了一邊,倉惶而逃。

    一個淡薄冷情,一個避之不及。

    “藥王穀……”白衣銀麵的夜夙殺手,在這一瞬間,緊緊扣住了手中酒壇的邊緣,“藥王穀!”

    他坐在院牆上,霍然迴首,麵具後的眼神銳利冰冷如出鞘利劍,直直地射向了院落拱門上,那一塊紅木牌匾。

    精細雕琢的三個字,是這座院落的名字。

    東庭軒。

    好,好啊……甫一進穀,就安排他住進了東庭軒。

    這一刻他一反常態,唇角漾出了鋒利冷笑,一開始隻是無聲的弧度,到最後,變成了狀若癲狂的大笑,“好一個藥王穀!”

    他霍然抬手,手裏空空酒壇,以一種詭異而精確的角度,砸上了那塊牌匾!

    “嘭”的一聲,酒壇成了細碎裂片,四散落地。紅木雕刻的牌匾上,也留下了斑斑酒漬。那酒漬順著木紋雕刻的紋理緩緩流淌,夜色下襯著紅木質地,就像縷縷暗紅的鮮血。

    “知道嗎……”這一瞬間他的眼裏沒有任何醉意,用一種嗜血的冷酷目光盯著那塊牌匾,字字句句,宛如地獄歸來的惡魔,“你們,百死不贖其罪。”

    第二日清晨,宋青芷早早來到了東庭軒。

    其實她也沒怎麽睡,因為不知道自己走後,嫂嫂會跟他聊些什麽。一整個晚上都心神不寧的,天剛蒙蒙亮,便直接殺過來了。

    才剛走近東庭軒,隔著好幾步遠就看到院落門口青石板路上四散的酒壇碎片,宋青芷心裏“咯噔”一下,疾步走過去。

    不會吧,吵起來了?

    她越過那些酒壇碎片,直接往院子裏走。一進門,就看到房間門是敞開的,廳中空無一人,也完全不見人影。

    人呢?

    她悚然一驚,四下裏一望,卻忽然怔在當地。

    那人平日裏慣穿淺色白衣,一看就是偏愛潔淨的性子,此刻卻就那樣靠坐在院落一角的牆根下,閉著眼睛,好像是睡著了,她進來也沒有絲毫反應,竟似完全沒有進過房間,就在牆角這麽坐了一夜。

    “……”宋青芷眼裏既是驚訝又是心疼,放輕了步子慢慢過去。走近了,便嗅到他身上濃厚酒氣,又想起門口那個碎裂酒壇,便知道他居然一個人,喝空了一整壇的酒。

    這是怎麽了?

    她在他麵前蹲下身,沉默著看他。

    陳釀的醉紅塵最是醉人,他喝了那麽多,隻怕這時候也是醉的很了,平常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耳朵的人,今日她這麽近在咫尺地看著他都毫無反應。他唿吸平穩,微微側著頭閉著眼,靠著身後牆根,銀箔麵具薄薄一層,覆蓋住了大半張臉。

    從重逢到現在,她從來都看不到他麵具後的神情。

    這個人,離開她已經整整十年。分別的時候,他們都還單純稚嫩不經世事,後遭逢大難,他生死未卜。這中間十年,他又是怎樣從一個顯赫世家的純真少年,變成如今江湖傳聞中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的呢?

    重逢後再遇到的他,舉止性格寬和溫柔,好像褪去了年少時的炙熱衝動,完全長成了另外一副樣子。

    到底經曆過什麽才能讓原本熱情灑脫的人性情大變,永遠帶著麵具,麵帶微笑卻又不容拒絕地,將人不動聲色地推拒在外。

    到底經曆過什麽……她從來不敢想,更不敢問。

    可她清楚地記得,那天在朱越城她給他檢查傷口時,看到的那個貫穿了胸膛的猙獰傷疤。那是尋常人根本無法活下來的傷勢,他卻從來不提。

    宋青芷蹲在他麵前,緩緩伸出手去,撫摩他冰涼的麵具,仿佛隔著這一層銀箔,能感受到他臉龐的溫度。她眼裏有深切的心疼和悲哀,像是看著某種失而複得的珍寶,卻因為這寶物早已傷痕累累,連抱在懷裏都怕再劃傷一毫,而因此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宋遲在這一刻睜眼,迎頭撞上的,就是宋青芷這樣的眼神。

    或許因為宿醉將醒,他醒來這一刻的眼神空茫渙散,完全沒有了平日的清醒,對上宋青芷的眼神,眼裏也沒有任何波動,好像花了很久,才認出了麵前的人。

    而宋青芷卻早在他睜眼那一刻就迅速收迴了手,“你醒了?”

    他有些怔楞,下意識閉了閉眼,再睜眼時,才問,“阿芷?你怎麽在這裏?”

    “我還要問你呢!”見他那樣,宋青芷又氣又好笑,打量著他一身頹唐,“有床不睡,在這裏蹲牆角?”

    他正閉眼調息,聽她這麽一說,撐著牆起身,隻道,“昨夜貪杯,喝得太多了。”

    “雖然那酒是好喝,但也不至於一晚上喝光吧?”宋青芷笑了,“醉紅塵酒勁那麽大,就算是你,也醉到連酒壇子都摔了不是?”

    宋遲正站起身來,聽到這句話眼神一變,卻仍隻是笑笑,“已經醒了,沒事。”

    看他這一笑,宋青芷好像鬆了口氣,又湊近來,猶豫著問了一句,“昨夜嫂嫂和你說什麽了嗎?”

    他看她一眼,靜默了一瞬,“關於這件事,阿芷,我很抱歉。”

    “……什麽?”

    “昨晚一時心緒不平,我已經跟提香坦白了。”他看著她,緩緩道,“後來想想,實在是衝動,但是……”

    “什麽?你說你跟嫂嫂說了?!”宋青芷一把捂住了嘴,打斷了他的話,驚唿道。

    “是,”他點頭,“抱歉沒有深思熟慮,可能一迴來,情緒反倒有點……”

    他還是沒說完,因為宋青芷一把伸手,抱住了他,卻完全是一副大喜過望的樣子,“太好了!”

    “……”這下他愣住了,“阿芷?”

    “你既然願意告訴嫂嫂,就說明你想通了,是不是?”宋青芷抱住他,笑嘻嘻,“你跟我道什麽歉?該高興才是,既然嫂嫂知道了,一定會找機會幫我們跟哥哥說的,這是省了大麻煩了!”

    她這麽高興,宋遲眼裏的光也柔和了幾分,伸手攬住她,卻無聲歎了口氣。

    宋青芷當然沒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隻覺得事情一下子發展得快起來,先前的煩惱便消失了一大半,甚至都沒有注意到他話裏有意無意的避忌和閃躲,也沒有細細去想他到底是為什麽,寧願風露立中宵,都不願進東庭軒正廳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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