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月升,夜來了。

    從小道一路向西北行進,就是往紀川走的方向。走了大半天,抬頭一看頭頂漆黑夜空,已經是夜深了。

    宋遲還是保持著半個馬頭的領先距離,宋青芷在後麵跟著,走了這一路,又累又餓,剛想開口招唿他休息一下,肚子反而先一步不爭氣的“咕咕”叫了兩聲。

    她自覺窘迫,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就見前麵的人笑笑迴過頭來,溫和道,“前麵不遠就是客棧,我們去那裏吃東西。”

    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果見不遠處星星點點,一座樓閣燈火。她點點頭,一拉韁繩,“那快走吧。”

    他們從小道抄過來,徹底脫離了夜夙的追蹤圈以後,就重新拐迴了大道。那座客棧就在官道邊,深夜裏顯得格外明亮清晰。

    兩人快速打馬過去,宋青芷當先下馬,站在客棧門口,抬頭打量。

    “喲,二位客官。”大堂裏跑堂的小二早就聽見了馬蹄聲,此時看這二人立在門口,立時便迎了出來,“遠行辛苦,進來歇歇腳嗎?”

    宋遲從後麵走上來,“餓了吧?吃點東西,今夜就在這裏歇一晚上,明天再趕路。”

    她點頭,便一同進去。

    入夜已有一段時間,也不是吃飯的點,堂中並沒有很多人,隻三三兩兩零星坐著一兩桌打尖的散客,宋遲偏頭看一眼她的臉色,見她疾行一日,到此時也難免有掩飾不住的倦色,也不多問了,直接吩咐小二,“要兩間客房,再準備點飯菜,送到房間來。”

    “好好好。”小二連聲應了,將她二人帶上二樓客房,到門前退出時又覺得有些奇怪,好奇多問了一句,“飯菜也要分開送嗎?”

    宋遲難得愣了一下,下意識看她一眼,還沒說話,宋青芷已經轉身進了房間,卻道,“一起吃吧。”

    “好嘞!”小二笑嘻嘻應了,轉身便下去準備。宋遲站在門口,看她徑自進了房間坐下,也不廢話,行囊扔到一邊,先連倒兩杯茶咕嚕嚕灌下去了,這才好像喘過了一口氣,轉頭看著站在門外未動的他,“怎麽?不想跟我一起吃飯?”

    他好像有點失神,被她這麽一叫,這才迴過神來,“怎麽會。”

    “那還愣在那幹嘛,”她輕巧巧一笑,“進來坐啊。”

    宋遲收斂了一下心神,坐到桌邊,她便也順手給他倒了杯茶,正巧此時小二將飯菜端上樓來,送到桌前,一樣樣擺好,“二位慢用,有事隨時喊我。”

    房中便又隻剩他二人。

    氣氛一直都是沉寂的,好像二人之間那種詭異的感覺一直都未散去,宋青芷一向爽朗明麗,真到了這種麵對麵坐著又沉靜的時刻,反倒不知該說什麽做什麽才是自然了,隻好先提起了筷子,“吃吧,我餓了。”

    道邊小店,端上來的也都是些家常小菜,醬菜加青菜,唯一見葷的是一碟白切牛肉。宋青芷提起筷子一看,見牛肉最上麵撒了一層蔥花,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皺,還沒說話,對麵坐著的人卻已經伸了筷子過來,很是自然地將最上麵那一層蔥花細細拂掉了,又將那幾片沾過蔥花的牛肉夾到了自己碗裏,將剩下幹淨未碰過的擺到她麵前,才道,“吃吧。”

    這次卻換宋青芷愣在了當地。

    腦海中仿佛有一道門,“噔啷”一聲,隨著他這幾個無比自然又熟練的動作,門上鏽跡斑斑的鐵鏈斷裂了,刻意封存了多年的記憶,在刹那間洶湧而來。

    “宋青芷你不能這麽挑食!”十三歲的小小少年,嘴裏一邊惡狠狠地嫌棄著,手裏動作卻很熟練,一邊幫她把碗裏的蔥花挑出來,一邊道,“連蔥都嫌,餓你幾天,看你還挑不挑!”

    “我本來就不吃嘛。”那時候她九歲,嘟著嘴看著麵前做出一副神色厲厲模樣的少年人,委屈道,“你又不是今天才認識我,不光蔥不吃,所有這些帶香氣的菜我都不吃啊!”

    那少年瞪她一眼,又去瞪旁邊坐著的另外一個少年人,沒好氣,“都是你把她慣壞了。”

    “我慣的?”那少年看起來跟他差不多年紀,被他這麽一說,一挑眉,毫不退讓,迴了一句,“每次嘴裏罵著,哪一次不是你幫她挑出來的?到底是誰慣的?”

    “你是她哥,她這些挑三揀四的毛病,你不得教她改了嗎?”

    “那下次我教她的時候,你不要在旁邊搗亂,你做得到嗎?”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鬥嘴鬥得風生水起,留九歲的小丫頭捧著手裏一碗熱騰騰的湯麵,傻呆呆地將他二人望著,聽他們嫌棄著自己。聽著聽著,嘴角慢慢往下,一雙大眼睛眨啊眨,轉瞬便包了一眼眶的淚,眼看就要掉下來。坐在她身邊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女敏銳地覺察到了她情緒變化,嚇得立時放下了手裏筷子過來哄她,“阿芷乖,不用理他們兩個,你吃你的,啊?”

    又轉頭去斥那兩個爭得興起的少年人,“今天是阿芷生日,你倆能不能消停一會兒?!”

    “提……提香姐姐……”小丫頭莫名其妙被數落了一頓,那兩人居然還揪著這個話題不放,心裏可委屈的要死,小手一抓那少女的衣袖,撇嘴,“阿芷本來就不吃這些嘛……”

    “阿芷乖,不喜歡吃沒事,以後我吩咐後廚不做芹菜這些菜了,蔥花也少放,好不好?”宋提香一邊溫柔哄著人,一邊給那兩個人使眼色——

    那兩個人鬥完了,一轉頭看到小丫頭可憐兮兮的模樣,哪裏還敢多說一句,宋青陽立刻就抬手來摸她的頭,“阿芷不哭,哥哥不是說你不好,哥哥罵他呢。”

    宋遲瞪了他一眼,卻也不迴嘴了,看她眼裏水光泛濫,無奈歎了口氣,語氣也軟下來,“好了好了,反正總是我給你挑出來嘛,快吃吧,麵涼了就不好吃了,這可是長壽麵,一定要吃完的。”

    她不吃蔥,不吃芹菜、香菜,不吃這些本身帶有清香的菜。

    這是她的習慣癖好,從小到大,隻有他們幾個知道,也總有一個人,總是嘴上嫌棄她挑三揀四,卻永遠在她提筷子之前把這些菜都挑走,再把剩下幹淨的擺到她麵前來。

    一如此時。

    可那個人,自十年前那場大火以後,就從她的生命裏消失了。

    那以後哥哥忙著重振藥王穀,嫂嫂忙著穀中一切內務,連三個人能坐在一起安靜吃頓飯的時間都越來越少,雖然也總還記得她的這些習慣,也吩咐過後廚少做這些菜色,可是再沒有人,坐在她對麵,為她做這些事情了。

    這一刻的時光是如此璀璨,冥冥中,與多年前那些幸福懵懂的歲月,一分分重合。

    宋青芷低著頭,手裏筷子一分未動,久久久久地,望著那碟白切牛肉。

    一滴淚,從眼眶中悄然滴落,“啪”地一聲,濺上了她握著筷子的手背。

    對麵那人原本是出於習慣做了這些,然而此刻看著她沉默落淚,半晌也說不出什麽寬慰的話來,隻能喚了一聲,“……青芷。”

    她在這一瞬間迴過神來,慌忙閉了閉眼睛,將手上眼淚抹掉了,卻不敢抬頭看他,伸手去夾那碟牛肉,“沒事,吃吧。”

    宋遲也沒有再說話。

    兩個人,又迴到了先前的沉默。然而這一次,宋青芷眼裏卻多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好像他那幾個簡單的動作,終於撼動了她懷疑的心。

    她吃著沒有了蔥花的牛肉,迴想著這些日子,從與他初遇開始直到現在經曆的一切,恍惚如同隔世。

    從太傅府後院初見,到琴鈴閣偶遇,再到後來他夜闖齊安王府去見她,再到最後他送她迴藥王穀那一路。

    完全不同……他與記憶裏的那個人,完全不同。

    不同到她在最初的疑心和接近以後,看到了他寬和外表下的清冷心性,知道他遠非看上去那般親和近人,便從心底裏否定了自己在看到那個藥方時最瘋狂的猜測。

    那時候,她寫信給哥哥。信裏說,“唯盼與故人有萬分牽連”。

    她以為,又隻是一個毫無希望的期待。

    可是……

    可是現在呢?

    “你知道嗎?”漫長的沉默過後,她終於開口,卻慢慢抬起頭來,指著那碟牛肉,衝他微微一笑,“其實我現在能吃一點了……蔥啊芹菜啊這些的,因為這幾年在外麵遊蕩,真的碰上過什麽都沒得吃的時候,那種時候就發現自己以前真的是被慣壞了,那之後,我就慢慢忘記我不吃這些東西這件事了。”

    宋遲握著筷子的手,輕微一抖。

    “沒想到今日在這裏,反而還能重溫一次這種感覺。”她笑著,又夾了一塊牛肉送進嘴裏,慢慢嚼著,嚼完了又慢慢說,“原來有些事,就算自己忘了,還會有人記得。”

    宋遲麵具後的眼神劇烈搖晃,半晌,他微微閉了閉眼睛,穩住了動蕩心神,開口卻是簡短而暗啞的三個字,“對不起。”

    “……”宋青芷怔住了,她看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讓你白白找了十年。”他沒有看她,聲音裏也沒有了平日的溫和笑意,“我原本一直以為,沒有我,你們才能繼續好好活下去。”

    宋青芷定定注視著他,看著他略微低頭間,臉上那一層薄薄銀麵具在燭光映照下,依然顯得冰涼無溫度。

    她慢慢伸出手去,指尖動作輕微,去觸碰那個麵具。

    宋遲眼神一凝,然而這一次,他卻沒有躲。

    宋青芷一寸寸拂過他麵具的起伏,眼神哀傷而溫柔。

    他就在她麵前,咫尺之距。然而,她卻看不到他的臉。

    感覺到她的手在麵具上拂過,最後落到了鬢角,久久停在麵具後麵那一條係繩上,宋遲眼神一動,終究還是沒忍住,一抬手,握住了她的手,“青芷……”

    “我知道。”她無聲微笑了一下,收迴手,“我不看。”

    她明顯感覺到,他鬆了一口氣。

    她沒有多問,低頭又吃了幾筷子,收拾好了起伏心情,轉頭去看窗外。她細細看了幾眼,忽然間放下了碗筷,起身去到窗邊,“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宋遲順著她眼神落處去看:客棧雖小,後麵卻圍了一方不小的庭院。夜深了,院中長廊四拐,廊中吊著明燈,院中還有幾棵青翠綠樹,夜色下,樹影婆娑,燈火溫柔,分外雅致。

    他也微微笑起來,“嗯。”

    宋青芷趴在窗邊,托腮迴頭,歪著腦袋看他。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看了好幾遍。看到宋遲都有些赧然了,無奈問,“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想好好看看,記住這一刻。”她轉迴頭去,笑嘻嘻地,眼光又落到下方庭院中,忽然眼珠一轉,“吃飽了嗎?下去活動一下?”

    他有點反應不過來,“什麽……”

    話音未落,就看到她從窗邊站起,一手撐著窗欞,就從二樓窗戶直接跳了下去!

    “青芷!”宋遲嚇了一跳,瞬間掠到窗邊,往下一望,就看到她穩穩落在庭院中,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兩枝枯枝,正衝著他揮手,“下來啊!”

    宋遲仰頭望一眼天,無奈搖頭,卻也沒遲疑,一縱身便躍下去,還沒落地,就看到她在地上一個起跳,刹那間就往他這邊撲過來,手裏一根枯樹枝一揚,“接著!”

    宋遲下意識揚手接過,半空中一個翻身,穩穩落地。還沒站穩,宋青芷手中自己留著的那根樹枝已經刺到了眼前,伴隨著女孩子爽朗明快的笑聲,“記得這一招嗎?”

    以樹枝做劍,宋遲手腕一轉,枯枝在手裏挽了一個劍花,下一刻,便迎著宋青芷刺過來的那一招而去。

    她動作迅捷,枯枝帶起的風絞成一線,仿佛一線明光,撕開了塵封的結界。時光在這一刻倒流。

    宋家幾個孩子,每日同進同出,練著同樣的武功,研習同樣的醫術,那些年月裏,是彼此親密無間生死相交的摯友親朋。宋青芷年幼,出生時老穀主年歲已高,是以她的功夫大多都承教於兄長宋青陽和師兄宋遲。

    那時候,她每日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傍晚時分,等哥哥和宋遲切磋完了以後,她就去賴著宋遲陪她練劍。

    宋家劍法獨門獨創,劍勢並不凜冽,卻自有一番驚鴻風骨。她年紀小,不懂這些劍招裏蘊含的道理,最開始的時候,隻會照葫蘆畫瓢有樣學樣,也是他手把手地教她,糾正她的動作,陪她一次又一次地練習。

    其實她那個時候孩童心性很是貪玩,一向不願用心學。往往哥哥教了她新的劍招之後,她敷衍地練幾遍就了事,故意蹭到宋遲看不下去,來陪她練劍,她才肯認真練一練。

    時光渺渺,多少年分離歲月倥傯,那些年藥王穀後山草坡上,十幾歲的少年耐著性子,一招一式教年幼小丫頭的身影,永遠定格在了那裏。

    那是她多年來無數次午夜夢迴的畫麵,是她以為此生再也無法見到的身影。

    宋青芷被他一招擋迴,看著他身形翩轉間步伐靈活,枯枝劍氣縱橫,一招招一式式,都是當年熟悉的樣子。這一刻她眼底泛酸,唇角卻帶著滿足笑意,一聲清喝,又迎了上去!

    明月當空,星野四寂。廊燈疏影下,二人對招喂招的身影乍分乍合,到最後,枯枝並行,同招同進,月色下,兩個身影重合到了一處,竟是完整又默契十足地,將宋家劍法從頭到尾舞了一遍。

    燈火溫柔,夜空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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