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後,聶陽,朱越城,夜夙總部。

    庭院裏風聲嘯嘯,一紅一黑兩個身影迅疾變幻幾次交錯,二人手裏都握著一截長長竹枝,竟是以枝代劍,在肆意切磋。

    竹枝掠過的風聲唿嘯,明明不是劍,卻仿佛能感覺到空氣中清冷劍氣。二人對招正酣,而在一旁的亭子裏,高寒倚靠著欄杆,目光未從那兩人身上離開過,嘴裏叼著半顆胡桃,還不忘時時插嘴點評一下,“老大,你剛那一招又是故意走偏的吧?蘇青也不是傻子,當她真看不出來嗎?”

    紅裙束腰的女子是蘇青,而與她對招的黑衣男子,自然是徐穆。

    竹枝纖細,夏日裏卻帶起了絲絲涼風,聽到高寒的調侃,蘇青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見原本正要喂招過來的人忽然手腕一轉,在瞬間就轉了方向,手裏竹枝向前一送,就脫手直接往高寒麵門飛去——

    “我……!”高寒哪裏料得到他變招如此,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後一仰,才堪堪躲過,卻明顯感覺到竹枝擦著額頭肌膚飛過去,“錚”一聲,釘入涼亭廊柱。

    “老大!”高寒迅疾起身,嚇得臉色都變了,“我錯了!”

    蘇青收招立在徐穆身側,看他嚇得胡桃都掉了,晃著手裏竹枝,笑得眉眼彎彎,“叫你多嘴。”

    高寒一臉無奈的委屈,卻不敢多說什麽,又看女孩子笑得開心,實在氣不過,衝她翻了個白眼。

    蘇青不以為意,笑得更加開懷。

    二人對招方歇,一前一後進了涼亭,稍作歇息。高寒賠笑一般湊過來給他倒茶,道,“老大,也別怪我說,您陪這丫頭這麽練,她功夫哪還能進步啊?”

    徐穆淡淡瞥他一眼,“要不下次練練你?”

    高寒倒茶的手頓在了半空,愣了一霎,連退兩步,擺手,“不不不不用了,您還是陪她練吧。”

    蘇青在一旁笑得燦爛,隨手抓了一把案上擺著的胡桃,塞進高寒手裏,“吃還堵不住你嘴。”

    徐穆看著他二人你來我往地鬥嘴,神色間頗為溫和,然而下一刻,卻忽然聽到了什麽,眉頭一斂。很顯然,蘇青和高寒也聽到了,同時頓住了手裏打鬧動作,迴頭去看亭外。

    明明是身形腳步最為敏捷的人,這時走過來卻腳步沉沉,步伐也難得顯得有些滯阻。往常纖塵不染的白衣一身頹唐,袖口處隱隱可見絲絲血跡,雖然仍然被麵具擋著看不到全臉神色,卻能見到嘴唇蒼白,唇角也有淺淺烏青。他這麽一路從外院走過來,往常不過幾步路的距離,今天卻走了很久,等到了庭院拱門處,居然還停住了步子,抬手虛虛扶了一下拱門,半晌都沒再動。

    他如此狼狽,蘇青愣了一下,下意識就要起身過去,高寒卻比他動作更快,早在他快走到拱門時一腳邁出去,幾步走過去扶住他,“嘖”了一聲,頗為不滿,“不會吧,沈同那小子是真敢下手啊?”

    蘇青又慢慢坐迴去,下意識地去看身邊人的臉色。

    五天前,宋遲迴了總部。

    彼時他們也剛迴來沒兩天,正在這院中同高寒閑談,聊到一半,外院有人來報,說鬼影大人迴來了。

    高寒聞言挑眉道,“還知道迴來呢?我還以為這小子醉倒溫柔鄉,樂不思蜀了呢。”

    他一向說話無遮攔,蘇青當時便踩了他一腳,他驚覺失言,也不敢再多話。倒是徐穆臉上看不出什麽怒氣表情,彼時正在擺弄棋盤的手下動作也未停,隻吩咐道,“不用來見我了,跟他說既然晚了五天迴來,讓他自行去律己堂領罰,呆五天再出來。”

    外院小廝下去迴話去了,這邊二人卻都不約而同倒吸了一口涼氣,蘇青道,“他身上好像還有傷……”

    “老大,五天有點重了吧?”高寒也開口求情,“那小子倔得很,落到沈同手裏討不著好的……”

    徐穆唇角一絲淡涼笑意,打斷他的話,目光從二人身上一掃而過,“不若你們去陪他?”

    哪裏還敢再多說一句。

    算算到今日,正好第五日。

    蘇青看一眼宋遲狼狽模樣,再看一眼徐穆臉色,一時間竟不知道怎麽開口。倒是宋遲,撐著拱門緩過了一口氣以後,掙脫了高寒的攙扶,一步步走過來,衝徐穆俯身一禮,“少主。”

    “我記得當日你在琴鈴閣,說十日內必迴,而我給了你半個月。”徐穆目光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當下便對律己堂刑罰輕重有了個大概推測,知道確實傷筋動骨了,卻也沒露什麽表情,隻道,“如果不是鷹眼衛傳信,你還想呆多久?是不是還準備去藥王穀做做客?”

    宋遲壓抑著咳嗽兩聲,隻迴,“屬下不敢。”

    “傷在哪,傷得如何,你自己知道,迴去好好養著,這幾日不要操勞事務了。”徐穆沒再多問,又衝他身側的人使了個眼色,“高寒。”

    “是,老大。”高寒心領神會,當下便將他一扶,半拖半強製地將他往房中帶——靠的近了,才嗅到他身上絲絲血氣,不由蹙眉,迴頭道,“老大,您也該提點一下沈同那小子了,什麽人進去都照死裏打,打出事了他負責嗎?”

    蘇青嗆了一下,到底沒忍住嘴邊一絲笑意。徐穆也沒動氣,隻道,“我負責。”

    高寒噎了一下,正要再說什麽,卻被宋遲按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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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便沒再多話,扶著他出了院子,自往房中療傷去了。看著他二人離開,又想到宋遲那副模樣,蘇青托腮歎道,“我上次居然還說你心軟……真是看走眼了。”

    徐穆沒理會她的調侃,眼神也一直落在那二人離開的方向,半晌,語氣深深,“蘇青,當斷不斷,必有大亂。”

    “……”她愣了愣,訝然看向他,“你是說宋遲……?”

    “他逾期未歸的時候,我就後悔當時心軟答應了他的要求。”徐穆不置可否,歎了口氣,“隻希望律己堂這五天,足夠讓他清醒。”

    “要麽……”她沉吟半刻,思索著道,“迴頭我去勸勸他?”

    “勸得到點子上嗎?”徐穆眼裏一點笑意,搖頭,“他能想通,別去添亂。”

    蘇青撇撇嘴,點頭應了。宋遲的話題告一段落,二人沉默了一刻,蘇青忽然想起什麽,又湊近去問,“最近城裏有一波人鬼鬼祟祟的,你注意到了沒?”

    “你說緊隨我們迴來以後到的那撥人?”徐穆毫不意外,“跟我們一樣,自白瞿而來。”

    “你早查了?”她一挑眉,“誰的人?要拔掉嗎?”

    “倒算是你惹過來的人。”徐穆似笑非笑,眼風裏掃她一眼,“還是那個問題,你走之前去找蘇其墨說了些什麽?”

    “不會吧……”蘇青驚訝了,“那小子這麽陰魂不散?”

    “來的是他的心腹親侍,金爵衛。”徐穆笑了一聲,眼神卻冷醒,“千裏迢迢從帝都過來,為你,為夜夙,又或者,是為我。”

    “你是說,”蘇青一蹙眉,“他在查你?”

    “畢竟作為夜夙之主,我這次管的閑事有點多了,引起他的懷疑也很正常。”徐穆卻沒覺得有什麽,一擺手,“隨他去吧,反正在這朱越,夜夙想隱匿的事情,他是查不到的。”

    “他最近不應該很忙嗎,怎麽還會有閑心來查夜夙的事?”蘇青卻皺起了眉,“又是中秋又是選妃,還要管這邊的事,他倒真是會給自己找事做。”

    “不用管他。”徐穆淡淡,沉吟了一刻,放下手裏茶盞,率先起身,“跟我來。”

    “去哪兒?”

    他也沒迴答,自顧自地往院內走,蘇青一撇嘴,也不問了,起身跟在他後麵。一路拐過庭院長廊,到了他常待的書房,進了房間,他又徑自走到高高書櫃前,大概掃了一眼,探手拿了本書下來,遞過來,“最近清閑,你應該有時間學。”

    “什麽?”她抱臂倚在門檻上,看到他遞過來的書,愣了一下,接過去一看,“《熒靈秘法》?這是什麽?”

    “你上次問我的,”他迴,“破那個言靈人滅空巫蠱的術法,這本書裏就有。”

    “是嗎?”蘇青眼裏一喜,拿著書隨手翻了翻,最後定在了最後幾頁上,細細看了幾眼,隨口問,“捕捉靈體隱匿氣息,凡習術法靈力者皆於其內……唔,你上次使的,是這個捕靈術?”

    她這麽快就找出來,徐穆眼裏閃過一絲笑意,微一頷首,“是。”

    蘇青細細看下去,越看臉色卻越不怎麽好了,等到看完最後一句,霍然抬頭,“這上麵說,施術者必遭反噬,所以你當時受傷,是因為……”

    “因人而異。”他卻像不怎麽在意,在她未說完之前就打斷了她的追問,淡淡道,“這次用的隻是最初級的心法,但凡是用術法者大多都會有所反噬,我也不過是因為太多年沒有用過,這次一時壓製不住而已,並沒有什麽大礙。”

    “沒有什麽大礙還暈倒?”蘇青一挑眉,將書在手裏甩的“嘩嘩”響,“那要是有什麽大礙,那還得了?這麽冒險的東西,幹嘛要用?”

    “技多不壓身。”他也眉梢一揚,看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隻問,“不想學了?”

    “當然學啊。”她咧嘴一笑,“一看又是你私藏的寶貝秘籍,難得拿出來,怎麽可能不學?”她把書拿手裏又翻了翻,翻到扉頁上,“唔,還有題字呢?”

    他目光忽然一凝,簡短應,“嗯。”

    蘇青攤手看——書一看就已經有些年代了,書頁已經微微泛黃,應該是被人經常翻閱的緣故,有幾頁書角微微有些卷翹,看起來很是滄桑。扉頁上,一行清秀雋永的手書,一句短短的詩,“偶開天眼覷紅塵。”

    蘇青慢慢念著,念完了一蹙眉,“這才半句吧?應該還有下一句的?”

    “嗯。”他神色間幾分沉思之態,應了一聲,停了一刻,才道,“下一句是,可憐身是眼中人。”

    蘇青一愣。

    前半句倒還好,後半句卻隱隱有某種不好的寓意,難怪題字的人沒有寫完。

    她手指摩挲著那一行小小的字,又問,“這不是你的字啊,是誰寫的?”

    這次她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迴答。狐疑間抬頭去看,就看到那人立在書櫃前,眼神落定在她手中書頁上,目光沉沉如幽潭深泉,一眼望不到底。

    她知道應該是問到了不好的話題,下意識地將書合上,笑,“我就隨口一問,你……”

    “我娘寫的。”

    蘇青不說話了。

    手裏薄薄一本書冊,突然間好像溫度灼人,無法一握。她低頭看一眼那一行字,再去看麵前幾步遠外的人,卻見他答完這句話以後,就收迴了落在書上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偏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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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不到他的眼神,隻能看到他側臉輪廓挺拔,唇角卻緊抿,一線繃直的弧度。

    “徐穆……”她花了很久才重新找迴聲音,開口叫了他一聲,卻不知道接下去的話該如何說,就愣愣停住了。

    “沒事。”他微一閉眼,定了定心緒,聲音仍是平定的,卻出乎她意料地,居然還是在繼續聊這個話題,“這本書是我娘的,她十幾歲剛學藝的時候,就是用的這本書。”

    “你娘……”見他居然難得有心情說下去,蘇青小心翼翼地措辭,“她會術法?”

    “嗯。”他點點頭,“十七歲以前,她一直修習這些,不過後來入了宮,就不再學了。但這些書她一直留著,所以也就留下來了。”

    她沉默著點頭,卻罕見地沒接話。

    “蘇青。”他轉過目光來,看著站在門邊拿著書怔怔沉默的女孩子,卻微微笑了一下,突然問,“你好像對這些事很不好奇?”

    “怎麽會呢……”她摩挲著手裏古舊書冊,悶悶迴了一句,“我隻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說,如果你不願意,那我問你,不就是成心扒你傷口嗎?”

    這是他背負的最大秘密,血色侵襲,無法迴望。她就算再想問,也不知怎樣才能問出口。那個活在眾人口中記憶中的豫琛王於她隻不過是個傳聞和傳說,而她後來認識的這個徐穆,才是對她來說最鮮活的那個人。

    而這個人,果敢淩厲,強大無雙,與那個傳說中賢德明朗的豫琛王完全不同,如果不是他親口承認,她就算打破腦袋,也不會將這兩個人聯係在一起。

    徐穆定定看著她,看她臉上神色微閃,完全一副不敢多說一句的樣子,反倒覺得有些好笑,好像連帶著心裏原本那一點悲痛都消散了,望著她,問,“你想問什麽?”

    “嗯……”她想了想,努力理了理思緒,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除了太傅……唔還有慕容那家夥以外,現在還有其他人知道你那個身份嗎?”

    沒想到她居然會先問出這個問題,這次徐穆難得愣了一下,迴過神來以後才答,“你,還有——”他頓了頓,目光往遠方一眺,“白瞿城裏,最高高在上的那個人。”

    “……”蘇青愣住了,半晌才驚疑一般,“他知道你還活著……?也知道你現在……?”

    “自然是知道的。”他收迴目光,卻自嘲般冷冷一笑,“不過就算知道,也早就當我死了。”

    蘇青沒有問這其中細枝末節,又沉默了很久,才再度開口,卻又是沒頭沒腦的一個問題。

    她問,“你還想迴去嗎?”

    他這次沒有猶豫,搖頭,“不。”

    她卻好像舒了一口氣,到這時眉間一個小疙瘩才稍稍疏解開,“那最後一個問題,我就不問了。”

    “你想問……”

    “我不問了。”她笑了,抖抖手裏的書,“我怕我知道答案以後,會忍不住去做一些事,但是既然你已經不想當迴那個豫琛王,那我想做的事情就很沒有意義,自然這個問題和答案,就更沒有意義。”

    “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已經是徐穆了。”她笑意盈盈,“那你以前是誰,權當故事聽聽就好,聽完了,就放下了,你自己都不想迴去——更何況我本來就隻認識這個站在我麵前的徐穆嘛。”

    徐穆窒了一下,還來不及再說什麽,她卻將書納入懷裏,一擺手,轉身走了,“我不跟你說了,我得去看看宋遲那兒有沒有我能幫忙的,高寒那家夥笨手笨腳的,萬一照顧不好怎麽辦?”

    他立在她身後,看她出門而去,眼裏神色翻湧,卻沒有再攔。

    而他不知道的是,甫一轉身,蘇青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沉重的悲憫和哀傷。

    她沒有再迴頭看房中站著的人,因為知道再多待一刻,就再也忍不住。

    忍不住問他當年事實的真相,忍不住問他為何、又是如何活下來,最後還做了夜夙的主人,忍不住問他為什麽不願意再迴去,甚至都不想跟蘇其墨相認……

    這些事情,她不是不想問。相反地,她想知道每一件事情,想讓他一樁樁一件件都講給自己聽。

    可是,不能問。因為這些,是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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