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是如此清亮,又是如此犀利,帶著洞悉一切的冷酷森涼,直視著紀鬆。

    這一刻,原本一直趺坐在地靜養療毒的言靈國司命天監使,終於徹底感受到了恐懼——他怔怔看著麵前的玄衣青年人,目呲欲裂,“你……你……”

    不可能,不可能!這個世上,怎麽還有人會捕靈之術!

    “阿奇!!”他在這一刻徹底崩潰,厲聲去喊那個此時不知隱匿在何處的弟子,“逃!!”

    “晚了。”玄衣人一聲冷笑,手指在匕首鋒刃上一抹而過,摩挲著指尖沾染的那一點少年鮮血,眼神如同千年寒冰,“抱歉,我找到他了——”

    “唰”地一聲,銀光一現而過,穿透了某一處的空氣,也釘入了某人的後心。少年人的身形在空氣中顯現,他掙紮著扭頭,去看背後那一柄刺穿了自己後心的匕首,目光裏滿是不可置信。

    “老師……”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扭頭去看自己的師長,卻也在這一刻看到了對方眼裏同樣的震驚與恐懼,“為什麽他能……”

    紀鬆眼眶通紅,滿眼血絲。

    阿奇……阿奇!

    他沒能給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一個迴答,因為少年人已經消耗完了最後一絲生氣,緩緩緩緩地,倒在了血泊裏。

    紀鬆慢慢轉頭,看著那個人一擊得手,甚至再不看地上少年人的屍首一眼,徑自走到了一旁委頓的女子身邊。

    他看見他收斂了滿身殺氣,一步步走到女子身邊,慢慢伸手,一隻手落在她後心大穴上,一隻手攬住了她的肩頭。

    感覺到手底下女孩子劇烈的顫抖,徐穆眼裏一閃,終於抬眼去看一旁的紀鬆,“解藥。”

    “你既然會捕靈讀心,為何不直接進入她的內心去平複她的記憶?”然而紀鬆卻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莫名大笑起來,“你不敢了!你也知道我言靈一族的幻蠱,如果強行破解,會毀掉中毒者全部的神智!你不敢了!”笑著笑著,他忽然不笑了,目光炯炯,狠狠勾向徐穆,“我自知今日難以苟活,但你殺了我徒兒,就用這個女人一命賠吧!我看你很緊張她,用她賠,我也不算虧!”

    他話說得狠毒,然而徐穆臉上看不出什麽被激怒的表情。他抱著蘇青,靜靜看著紀鬆癲狂一般的神色,等他笑完了,才慢慢開口,“這顆幻蠱,也是你徒弟用自身精血喂養的,是吧?”

    紀鬆臉上的表情仿佛在瞬間被冰凍住了。

    徐穆不再看他,微一仰首,似乎在對虛空喚,“冰璃。”

    夜夙水映堂七煞之首,前段日子被他從總部直接調遣過來的屬下,安安靜靜地從暗影中現身,“少主。”

    “頭,手,腳,都砍下來。”他伸手一指,指著倒在地上阿奇的屍首,語調毫無起伏,“隻剩軀幹以後掏心,把母蠱給我掏出來。”

    冰璃默默看他一眼,似乎被他此刻冷漠殺氣鎮住,俯首,“是。”

    “你住手!!”紀鬆一下子撲過來,卻隻能爬行而來——蘇青那一針毒性劇烈,他親眼見到愛徒身死以後再也控製不住,到如今雙腿已廢,也隻剩最後強撐的一口氣了,然而見到那個殺手真的摸出了短刀往徒弟屍首走過去,再也按捺不住,淒聲搶道,“我給你解藥!你不要動我徒兒!”

    冰璃駐步,迴頭,詢問似的看向徐穆。

    他一手護住蘇青的心脈,將她從地上抱起來,站直身以後,感覺到懷裏女子在半昏迷中,下意識地掙紮著伸出一隻手,拉住了他的前襟——這隻手毫無血色,五指指尖都已經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青灰色。

    “還是晚了。”夜夙之主轉身,抱著蘇青離去,聲音留在空氣中,如同風送浮冰,“你和你徒弟兩命,不足以抵償她所受傷害。至於你徒兒的全屍,也不要妄想了。”

    聶陽青琅曆三十一年七月十七日,言靈國一族派遣來朝的使臣,在進入白瞿城以前突然爆發瘟疫,包括司命天監使紀鬆以及副使阿奇在內,全隊四十七人,無一人幸免。屍首疫病染疾嚴重,據說在開始爆發之時,紀鬆以及其徒阿奇曾試圖控製疫情,為此不惜火燒隨侍軍士,卻不料疫病深重,最終師徒二人也沒能逃過此劫。聶陽官方聞訊趕到使臣一行駐紮客棧時,大火已經燒盡,客棧內一共清出來四十六具屍首,因為火勢太大,屍首全都焦炭化粉碎,大都殘缺不全。除了留在外麵最後點火引燃的司命天監使紀鬆本人以外,全隊人皆在其內。

    據當時去清理現場的士兵後來迴憶說,紀鬆一手握著燒盡的火把,保持著一個扔出去的姿勢,倒在客棧門前,渾身浮腫青黑,很顯然也是疫病深重的象征。在他身邊,還堆著很多未燃的枯枝,可見他是在引燃客棧途中,病重不支,病發而亡。

    而那個前去白瞿城門衛隊報信的客棧小二,在經過大夫一再檢查後,確認並未染病,一切無恙。隻在半日後突然陷入昏睡,醒來時受士兵詢問,稱言靈一族試圖隱瞞疫情進入帝都,並嚐試將自己滅口,然而再問之下,他對自己如何從言靈士兵手中逃脫,又如何一路從客棧奔迴城中,這中間全程,都分毫記不起了。

    事情傳到聶陽當朝,朝野轟動。青琅帝一麵派出軍隊清理疫情,一麵開始同言靈方交涉,言靈方往聶陽當朝派遣使臣一事,也就此擱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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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傳到東宮,原本正在研究中秋宮宴細節的太子靜默了半刻,屏退了當時在場的尚儀尚服尚食一眾官員,立刻吩咐人去宮外齊安王府請蘇幕。

    等蘇幕到了東宮,就見太子獨自坐在案前,神色隱忍,眼神灼灼。一見他進來,先揮手吩咐內監將正殿大門一關,等到殿中隻剩他跟蘇幕二人時,蘇其宗飛起一腳,將腳邊最近的一樽琉璃錯金銀燭台踢倒,按捺多時的怒火終於抑製不住,叱道,“不可能!”

    “殿下息怒。”蘇幕等他發泄完了,才走近案前,“事出突然,想必所有人都是措手不及,目前情況還能控製,不算太糟糕。”

    “還控製什麽?!”蘇其宗此時滿心震驚怒氣,哪裏聽得進去,厲聲,“這是最好的機會,居然就這麽沒了!人都死光了,還有什麽好控製的!”

    蘇幕上前一步,將他踢倒的燭台扶起,隻道,“殿下派人來叫我之前,我已經去見了宮中派去驗屍的仵作。”

    “……”蘇其宗眉目一動,眼中怒氣稍稍一黯,“怎麽說?”

    “整隊四十七人,表麵上看來,的確都是死於疫病,據仵作推測,應該是進城之前接觸或者食用了某種不潔的食物,導致疫情爆發。”蘇幕道,“宮中派去的三個仵作,都是一樣的說辭。”

    “所以呢?”

    “隻有一點。”蘇幕再上前一步,湊近來,道,“據其中一個擅長驗骨的仵作迴報,除開死在客棧門前的紀鬆,其餘四十六具屍首因為遭遇大火焚燒,幾乎全都殘缺不全,但是其中有一具,卻有些奇怪。”

    蘇其宗抬眼,靜靜等他說下去。

    “這個人,四肢俱斷,身首分離,最奇怪的是,連心髒都被人挖了。”

    蘇其長長吸一口氣,蹙眉,“什麽樣的大火,能把一個人的頭和四肢同時燒斷?至於心髒……又是怎麽迴事?”

    “這就是我說事情還能控製的原因。”蘇幕笑了笑,道,“殿下不覺得,這場疫病爆發的很突然麽?就在言靈軍進城之前,而且據說當時周邊除開客棧店小二,沒有其他目擊者,這一幫人到底是如何發病,又是如何走進火場的,沒有人知道。”

    “你的意思是說……”蘇其宗微微一眯眼,“事有蹊蹺?”

    “恐怕沒人覺得不蹊蹺。”蘇幕幽幽道,“但是從表麵來看是看不出什麽破綻的,有疫病做掩護,就算言靈再有心細查,也無從下手。”

    “是……你說的是。”蘇其宗沉默半刻,頷首道,“就算是你說的那唯一一具有異常的屍首,就算父皇也得到了消息,隻怕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這場疫病雖然突然,卻正好打亂了言靈來興師問罪的計劃,蘇其墨也得以全身而退……有這個好處,這件事,父皇絕對不會再往下查。”

    “陛下不查,難道殿下也不查了嗎?”蘇幕卻一揚眉,“那一具屍首,已經算很有利的線索了。”

    蘇其宗眼神一亮,望向這個心腹皇弟,“你有眉目了?”

    “我早些年遊曆言靈,曾經見過言靈人研習巫蠱之術。毒性最強的蠱毒,都是靠宿主的心血養護的。”蘇幕語氣平靜,“母蠱自小長於宿主血脈之中,成熟以後寄居於宿主心脈,以心頭熱血為最好養料,而宿主平日裏用以投放的蠱毒,其實都是這個由母蠱產出的子蠱。”

    “你是說……”

    “這種蠱毒的解藥非常難製,所以一般施術人很少真的配製,因為最有效的解毒之物,其實就是母蠱。”蘇幕道,“但要得到母蠱,手段也非常人能忍受……殿下應該已經想到了吧?”

    “那一具屍首?”

    “是。”蘇幕點頭,“砍去四肢,是為了防止母蠱在感受到危險時遊離於其他經脈,隻留軀幹,母蠱無處可逃,隻能困於心肺。而至於最後的掏心,自然就是等同於直接挖出母蠱所在了。”

    “去查。”話說到這裏,蘇其宗已然明白過來,“派本太子親衛喬裝潛伏城中,看誰最近有意接觸這類藥物,一切相關人等,統統給我查一遍。還有……”

    他頓了頓,目光深幽,“把這個消息,傳去言靈。”

    “……”蘇幕到此刻卻反而猶疑了一下,“殿下,此事事關重大,您可要想好了。”

    “一定有人在暗中幫蘇其墨。”蘇其宗手握成拳,往桌案上不輕不重地一敲,“本太子偏不讓他們如願,等到言靈派人來追究此事,我看他還能如何應對!”

    蘇幕靜默一刻,俯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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