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容使節慕容軒奉詔入宮。

    金殿宏偉,聶陽皇帝高坐於上,朝臣兩列,左右首位是太子和敬懷王。慕容軒入朝時,氣氛一派威嚴。

    但兩國戰事已止,今日使臣入金殿,不過是為了將和談事宜正式敲定。慕容軒神色如常,聶陽聖上也沒見有多異常,似乎昨日那一場猝不及防的宴廳刺殺,並沒有真正地影響到青琅帝的情緒。

    主人還算和藹,客人也知趣知禮,最後的和談就很順利。青琅帝手一揮,一旁等候多時的內監將早已擬好的和談書奉上,行至慕容軒麵前。

    慕容氏家主將和談書細細看完了,神色間似乎很滿意,帶著一絲笑意開口,“既如此,那就多謝貴國誠意成全,從今日起,我中容與聶陽幹戈立止,在下也誠心希望兩國能盡早處理好戰後事宜,盡快恢複正常邦交。”

    “那是自然。”青琅帝看著慕容軒在和談書上蓋了中容來使的金印,也滿意頷首,“貴卿遠來辛苦,今日就在宮中住下,好好歇息。稍晚朕安排晚宴,為卿接風洗塵。”

    慕容軒俯首謝恩,由內監領著退出金殿,住進了朗坤宮偏殿客居。

    朗坤宮位於皇宮東邊,毗鄰禦花園與玉陽溫泉,一向是皇宮內景致最好,也最適合用來招待貴客的場所。據引路的內監說,今夜的晚宴,皇上也將地點直接定在了朗坤宮,既能好好招待遠來之客,也方便客人往來歇息。

    慕容軒身為皇商,家大業大,一向瀟灑慣了,麵對這樣的安排與招待,也隻是淡淡道謝,似乎並不為此而覺得特別開懷。

    他在朗坤宮偏殿住下來,到了晚上,有內監過來傳話,說晚宴即將開始,聖上也已經到了宴客廳,請他即刻前去赴宴。

    等他到了,就看見偌大的亭台裏空空蕩蕩,青琅帝負手立於雕花玉砌的欄杆邊,低頭望著亭下池塘裏嬉戲暢遊的錦鯉,敬懷王蘇其墨靜靜立在一側,二人身邊也沒有留內監侍奉。

    慕容軒在亭前微一駐步,見到這樣的場景,往裏麵掃了一眼,就見到亭中央的漢白玉桌案,桌上菜色齊全,一壺酒,三副碗筷,三盞杯。他卻似乎並不覺得有多驚訝,反而微一勾唇,有某種早就料到的意味。

    終於來了。

    聽到他腳步聲,青琅帝迴過頭來,一笑,“來了,坐。”

    他站定在二人幾步之遙的麵前,先向青琅帝行了一禮,“參見陛下。”

    “現在沒有外人,你不用拘禮。”帝君語氣平和,“昨日宴會,朕見你和墨兒似乎頗為投緣,就叫了他一起過來,你們年輕人聊起來,總要歡愉一點。”

    慕容軒轉身去衝蘇其墨一拱手,“見過王爺。”

    他麵上禮數周全,心底卻在微微冷笑——這個皇帝說起話來真是一點也不含糊,要不是他昨日親眼見到這兩人在房間裏動手,估計現在就真的要相信老皇帝的話了。

    投緣投緣,一個提防警惕,一個死不鬆口,投緣個鬼噢。

    蘇其墨雖然眼神冷冷,一直盯著他麵上神色變化,卻也很自然地拱手迴禮,“慕容兄。”

    他當然對慕容軒毫無好感,一想到昨日爭端,心裏更是暗火洶湧,不過今日在帝君麵前,自然是要收斂很多。

    三人陸續落座,青琅帝率先開口,“慕容,覺得我聶陽皇宮如何?”

    “很好。”慕容軒笑笑,答,“富麗堂皇,景色優美,實在是宏偉光耀之象。”

    “這朗坤宮左邊是禦花園,右邊是玉陽溫泉,你若得空有興致了,可以隨時去逛一逛。”青琅帝道,“左右你現今已經無事,若喜歡,不若多住幾日。”

    “慕容謝陛下美意。”他俯首,道,“不過既然和談之事已定,在下也不敢再多耽誤,即日就要啟程迴國,向我國君複命了。”

    青琅帝沒說什麽,親自給他布菜,“既然這樣,那朕也就不強留你了。不過朕聽說你這一路行來,別說車馬,身邊連個護衛都沒有,此去中容路途遙遠,你孤身上路,這怎麽行?”說著偏頭去吩咐蘇其墨,“墨兒,明日你派一隊親兵,護送慕容迴程。”

    “是,明日兒臣親自帶兵送慕容兄出城。”蘇其墨點頭應了,又去看慕容軒,舉杯幽幽道,“不過慕容兄今次促成兩國和談,等這次迴了中容,估計離加官進爵之日也不遠了,本王今日在這裏薄酒一杯相敬,就當提前恭賀。”

    “王爺客氣了。”慕容軒笑迴,舉杯與他一碰,道,“承王爺吉言,不勝惶恐。”

    這二人你來我往,皇帝在一旁冷眼看著,神色莫辨。等他二人都喝完了這杯酒,方才又開口,問蘇其墨,“朕昨日讓你去查那個女刺客,查的怎麽樣了?”

    蘇其墨放下酒杯,迴道,“刺客來的突然,又是孤身一人,前無放哨後無接應,一時間有些難以下手,還望父皇多給兒臣一點時間。”

    “連你都覺得棘手,看來這個刺客來頭不小。”青琅帝沉吟一刻,目光落在慕容軒身上,“慕容,既是衝你來的刺客,你自己可有什麽眉目?若有什麽猜測,不如也跟墨兒說一說,好讓他有線索往下查。”

    “陛下有所不知。”慕容軒卻不以為意地笑了,“在下不管是在中容朝堂,還是各國江湖,得罪過的人都不少,想殺我的人大有人在,如果每次遇到刺客我都查的清清楚楚,隻怕我還沒被刺客殺死,就先把自己累死了。那個刺客一朝落空,近日不會再有行動的,既然事情已經過去,豈敢再勞動聶陽軍方為我打探這些瑣事?”

    帝君神色不動,良久,頷首道,“既然如此,那你迴程一定要加倍小心。”

    “多謝陛下關心。”他一拱手,道,“陛下這幾日拳拳美意,等在下迴了中容,一定會如實稟告給我國君主,以感謝聶陽對此次和談的誠意。”

    暮色降臨,宮中已亮起了零星燈火,從亭中往外望去,能見到暮色夕陽,晚霞淩空,美不勝收。朗坤宮地處皇宮東邊,離宮牆很近,而他們所在的這個宴客亭,又正好處在高處,放眼一看,就能越過宮牆,依稀望見宮外行人神色匆匆,手裏大多拿著祭祀用的一應物品。

    青琅帝目光遠遠落在宮牆外,看著看著,忽然來了一句,“朕差點忘了,今日是中元節。”

    蘇其墨原本正在給他二人斟酒,聞此言,動作一頓。慕容軒神色間也是一愣,隨即接話道,“是啊,正是拜祭的時節,看來今日在下來的不太何時宜。”

    “是朕疏忽了。”青琅帝卻抬手拍拍他肩頭,略微一笑,“也無妨,左右這宮中也久已不興操辦這些事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蘇其墨酒倒到一半,神色間忽然現出一絲冷意,卻沒說話,隻默默把酒壺放下,道,“父皇,入夜了,您最近操勞,今日還是早些迴去歇息吧?”

    慕容軒眉梢一揚。

    青琅帝瞟了他一眼,蹙眉,“你這是什麽話,貴客在此,哪能如此怠慢?”

    蘇其墨也不看慕容軒臉色,隻道,“慕容兄舟車勞頓,明日又還要趕路迴國,再說該說的做的昨日今日都已經做完了,父皇既然體恤貴客,何不放人早早迴去休息?”

    青琅帝瞪了這個兒子一眼,眼神裏卻沒有怒意,沉吟一刻,問慕容軒,“這小子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這樣吧,隨朕去禦花園走一走,權當飯後散步,散完了,你們就各自迴去休息,如何?”

    蘇其墨沉默算是應了,慕容軒一拱手,“恭敬不如從命。”

    朗坤宮毗鄰禦花園,自然就有直接進入禦花園的入口。三人出了宴客亭,也沒帶侍從,青琅帝在前,蘇其墨和慕容軒稍落後半步,跟在他後麵,慢慢往禦花園走。

    青琅帝走在前麵,狀似無意般問到,“慕容,你慕容氏族裏,可還剩什麽年長之輩?”

    “迴陛下,我族長輩皆已於近幾年駕鶴西去了。”慕容軒答得很快,語氣裏也聽不出什麽變化,“如今在下身為慕容氏家主,主持家族一應事務,除了舍弟慕容朗外,已無近親。”

    “唔……”青琅帝點點頭,“那你今日若在中容國內,應該是要操持祭祀事宜的吧?”

    “是。”他點頭,“不過國事為大,我慕容家家事,不足為提,想必先祖泉下有知,也不會怪罪於我的。”

    “慕容氏身為當今世家,雖為經商之人,卻有幾分大家風範。”青琅帝語氣裏有一分讚賞之意,“中容有你這種人守著,倒也難怪連年經濟昌盛繁榮。”

    “陛下謬讚了。”

    說了這幾句話,幾人已經行至禦花園內。皇室貴族修建花園,布景排列自然也甚是講究。一路走走看看,青琅帝時常問些瑣事,要麽問蘇其墨軍旅趣事,要麽問慕容軒經商之道,二人有問必答,帝君又心情平和,倒也不顯得氣氛尷尬。

    走到最後,禦花園已經逛完了大半,離朗坤宮那邊的入口也越來越遠了。青琅帝畢竟年事稍高,走到這裏時已經有些乏了,迴頭望去,朗坤宮入口已經遙遙落在身後,他眉心微蹙,站在禦花園中心大道上,似乎陷入了沉思。

    蘇其墨一直跟在他身側半步,知道他此刻已經困乏,開口提議道,“父皇,兒臣先行出去喚人,派一部步輦過來吧?”

    “不用了。”帝君沉思半刻,伸手一指另外一邊已經離得很近的路口,“朕記得那邊也有出口,看著也不遠,就從那邊出去吧。”

    慕容軒隨他手指方向抬眼一望,果然見一條曲徑小路從主道上延伸開去,盡頭依稀可見一方拱門出口。

    他倒不覺得有什麽,蘇其墨聞此言,卻難得變了臉色。他今夜一直不動聲色,和慕容軒相處起來也收斂很多,到這時神色卻有些搖晃,一向利落的戰場殺伐之人,此刻卻顯得有些遲疑,“父皇……”他停了一停,似乎在字斟句酌,慢慢道,“那個出口,是……”

    青琅帝偏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蘇其墨手指垂在身側,緩緩握緊,最後一句話卻沒說下去,最終隻道,“沒什麽,父皇既然想走那邊,那兒臣和慕容兄自當跟隨。”

    慕容軒眼光下移,落在他握得緊緊的拳頭上,若有所思。而青琅帝也沒有問他那句未說完的後半句話是什麽——蘇其墨畢竟是他親生兒子,之所以沒有說下去,是看見老皇帝當時那個眼神,瞬間就明白過來。

    皇帝雖然已經年過花甲,但還沒有老糊塗。他當然記得,從這條路出去,盡頭出口,是錦儀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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