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安王蘇幕一向是個喜歡雲遊四海到處廣交良朋的性子,當初建宅選址的時候,就考慮到自己一年裏有半年不在府裏常住,迴府住的時候又往往是剛從外麵遊山玩水迴來需要靜休的時候,府邸建在人市繁忙的地方反而吵鬧,索性就選了城西一條靜一點的街址,地方比較偏,老百姓的住戶也少,平日裏沒什麽人往來,反倒樂得清淨。隻不過每每一入夜,王府的燈火一亮,又成了整條街附近最亮堂又最明顯的一處府邸。

    要找這樣一座府邸,對於夜夙裏以追蹤出名的鬼影來說,實在是輕而易舉。然而此刻,天邊漸沉的夜空下,宋遲站在齊安王府十幾步遠的街角,遠遠看著那座燈火通明的深宅大院,已經很久沒有動過一步。

    刺客夜襲往往講求隱蔽藏匿同伴配合,他卻總獨身遊走往來於各個目標府邸之間,是因為對自己的輕功足夠自信,也從未失手。然而今日站在這裏,仿佛齊安王府有一座無形的屏障,沉默著橫亙在他麵前,就算隻往前走一步,都需要窮盡心力。

    為什麽要來這裏?

    靜默著立在暗影下,他在心裏自問。

    攝魂術強行被中斷的反噬,讓他自昨夜以來頭疼欲裂,無數零散細碎的舊日片段在腦海中飄蕩,不管他願不願意,都像被強製著,在眼前一幕幕徘徊重溯。他知道這種秘術造成的傷痛,靠藥石之力無法驅逐,唯有自身看淡心結,才可能盡快消解。而那一掌全力推出又強行收迴的勁力,其實讓他內息崩摧經脈受損,遠不是他今日說的那般輕鬆。他卻像是自懲一般,並不去調息恢複,甚至拒絕了莫輕琴送來的傷藥,隻為讓肉體上的傷痛蓋過如今腦海裏飄渺無著又如同刀絞一般的幻象重複。

    昨夜他醉酒動搖,選擇讓莫輕琴對他施展攝魂噬憶的那一刻,就是錯的。而這種軟弱逃避的選擇,是他多年來從未走過的一步。往日記憶如刀如火,啃食著他的心,讓他自琴鈴閣再遇宋青芷那一刻開始,就不得安寧。

    記憶中天真單純的小小少女,如今已經長大成人,身上帶著藥王穀終年不散的藥香和辛夷花的香氣,猝不及防地闖進了他原本已經波瀾不驚的世界。

    從入夜夙那一日開始,他就知道過往所有都在那一場大火裏灰飛煙滅。從此藥王穀宋家於他隻是一段慘烈前世,帶著無盡的血色與錯付,縱使心有痛悔深恨,也注定無法宣泄。這些年風雨血腥裏遊走,他從未想過要去觸碰那段宛如隔世一般的記憶,所以從來沉靜,心頭無擾。

    但是今日身心俱痛下,他知道,若不來一趟這齊安王府,從此將無法再往前走一步。

    怎能不來呢?那是縱使他割裂所有過去也無法斬斷的聯結,是他心頭至寶。

    頭頂有翅膀撲棱的聲音掠過,他抬眼一看,認出來那是藥王穀豢養的信鴿,麵具後眼神一變,再不猶豫,足尖一點,就隨著那信鴿去往的方向飄去。

    “姑娘,這是王爺特意派人送來的冰鎮雪梨,說是夏日酷熱,給您解暑吃的。”齊安王府的內院客居裏,有嬤嬤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進了房間,笑意慈祥,“據說在地窖裏冰沉了好幾日,這會正涼的時候呢,您要不要嚐嚐?”

    “替我謝謝王爺。”宋家二小姐正伏案寫著什麽,隨口答道,“有勞嬤嬤了,就放在那邊桌上吧,我寫完這點就來吃。”

    “姑娘又在寫家書嗎?”那嬤嬤看起來已經伺候了她有幾日,也漸漸清楚了她的習慣,轉頭去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道,“看時辰,今日的傳書也該來了——”

    話未說完,窗欞處已經有翅膀撲扇的聲音落下,宋青芷自案前迴頭一看,笑得眉眼彎彎,“嬤嬤說的可真及時,這就來了!”一邊說,一邊湊近窗戶把信鴿抱進懷裏來,摸了摸鴿子的羽毛,嘟囔道,“小花,今日怎麽輪到你來呀?小黑小白呢?是不是又偷食去了?嗯?”

    少女容顏嬌俏,笑得燦若桃花,一邊逗著家裏來的鴿子,一邊取下鴿腿上綁著的信,展開來細細看了,嗔道,“我哥哥催我迴家了,說中秋前不迴藥王穀,要打我孤拐呢。”

    “才七月不到,你哥哥這麽著急催你幹嘛呀?”嬤嬤知她此時心情極好,搭話也搭得隨意,“我們王爺可舍不得姑娘走呢,巴不得您在這多住一日是一日。”

    “嬤嬤哪裏的話!”她臉上一絲紅暈,嗔笑道,“住久了,你家王爺就煩我了!”

    “姑娘才說笑呢。”嬤嬤笑得開懷,“王爺雖然朋友多,卻從來不留女子迴王府住的,您可是頭一個,王府上上下下的人可都看在眼裏!”

    宋青芷知道再辯也無用,索性也不辯解了,轉頭去把沒寫完的信箋繼續往下寫,嘴裏念念有辭,“已經快七月了,從這往藥王穀最快腳程也要大半個月,呆不了多久,也確實是時候啟程迴家了……要是真趕不上中秋家宴,哥哥鐵定要罰我的。”

    看她少女心性,嬤嬤也覺得歡樂,卻見她伏案寫了這許久都沒寫完迴信,不由湊過去多看了一眼,多問了一句,“姑娘平日裏不都寥寥幾句就寫完的嗎,今日怎麽有這許多話要說——唔,這是什麽?姑娘在寫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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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藥方。”她沒抬頭,手裏寫寫停停,咬著筆頭似乎在迴憶什麽,隨口答,“前日在外麵見到一個藥方,用藥醫理頗有我宋家同宗之風,卻又不敢肯定,想著默下來給哥哥看看。”

    “你宋家是醫藥聖道之門,怎麽還會有人能寫出同理的藥方呢?”嬤嬤好奇問道。

    “我也覺得奇怪呀,”宋青芷寫著寫著,說到這裏忽然頓筆,眼裏神色一閃,“不過那個人本身也很奇怪……旁的學醫之人,遇到我宋氏門人一定會上前討教,他卻好像避之不及?”

    “姑娘從哪兒得來的藥方,又為何不找他當麵問一問呢?”

    宋青芷這下卻沒迴話了。

    藥方,是那日向太傅大人討來一看的。在太傅府遇到那個人的時候,她已經觀察過太傅的臉色,知道是重傷治愈沒有多久,後來隨口逼問了兩句,卻問出那人非凡醫術,有心想要討教,便在去了前廳後向太傅大人要來他開的藥方看,想著稍晚得空再迴去那個小花園與他切磋切磋醫理——然而一看之下,她心裏且驚且疑,更加不敢忽視。

    雖然表麵上看上去是獨有的療傷藥方,但是細細琢磨其間精妙之處,卻居然被她看出來與自家慣用藥理異曲同工之妙,可藥王穀宋氏醫術向來秘傳,除了宋家嫡係,又怎會有旁人能窺見其中一二呢?

    等到她拿著藥方迴去質問,太傅府後花園已經人去樓空。

    卻沒料到隔日又在琴鈴閣再次偶遇。他好像跟那個掌櫃有所爭執又迴轉,自己卻受了傷,看臉色,傷的還是內裏髒腑。也不知為何,明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卻總有種感覺想要去結交他,雖然他好像並不願意領情。

    跟蘇幕迴府後,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把藥方默下來,寄迴家給哥哥看一看,若真是有緣與宋氏醫術有同道之人,哥哥也一定會感興趣的,那時候,總能再想辦法找一找他人吧?

    想到這裏,手底下落筆不由更快了幾分,迫不及待想要將這一見聞分享給兄長,宋青芷筆下生風,唰唰幾筆將剩下幾味藥材寫完,又添了幾句照例問候的話,這才將信卷好封到鴿腿上,拍拍信鴿腦袋,“小花啊,可要快點飛啊!晚一步,我就錯過好機會了……”

    夜色沉沉,信鴿在空中撲棱幾下繞了兩圈,展翅而去。宋青芷坐在窗前托腮看著那小小影子消失在夜色裏,神色歡喜,又充滿期待。

    窗外,一陣微風突起,揚揚拂過。她感受著這難得的夏日涼風,迴頭去吃蘇幕派人送來的雪梨,冰涼潤心,不由讚道,“好吃——誒,”又從窗戶探出頭去招唿門邊的守衛,“去告訴你家王爺,明日我還想去琴鈴閣喝玲瓏醉!”

    她在這邊歡快囑咐之時,信鴿已經振翅飛出來齊安王府的大院。朗月星稀,夜色下忽然掠出一道模糊身影,以極快的速度追逐著那隻小小的信鴿,竟然真的靠腳力漸漸拉近了距離,隻見那人身形一縱,伸手一抓,就將那隻鴿子抓進了手裏。

    “咕咕”,鴿子在他手裏掙紮,鴿腿上綁著比平日裏更厚幾分的紙卷,被他一手卸下。

    細長的卷紙信箋在手裏展開,入目是清秀精巧的蠅頭小楷,最先是一排精心默寫的完整藥方,最後是幾句問候與訴說的話——

    “兄嫂可好?妹定於中秋前返家。今遇奇醫,用藥之理同,令妹遙想。妹心甚慌,有不敢細想之牽念,唯盼與故人有半分牽連。今附藥方詳細,望兄鑒之。”

    月色下,那人握著手裏薄薄一張紙,劇烈咳嗽起來。

    夜深了。

    白日裏跟著蘇幕在城中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到了夜裏難免覺得困乏。吃完了雪梨,嬤嬤看她靠在椅子上困倦地打著盹兒,上前來輕聲詢問,“姑娘累了,早點上床睡吧?”

    宋青芷揉了揉眼睛,應了,“嬤嬤也去休息吧,不用在這裏候著我了。”

    屏退了服侍的人,她獨自在房裏,迴頭去吹燈。

    燭火搖曳了一下,熄了。房間裏光線昏暗,一點月光從窗外透進來,有夜風拂過。她想了想,還是決定過去關窗。然而一迴身,根本沒往前走,反而連退三步,本能地握緊了袖間的隨身短匕——

    一陣夜風,吹進來一個人。

    然而借著皎潔的白月光,宋青芷定睛細看了一眼,卻放鬆了手裏本來已經握出來的匕首,將信將疑,“……你?”

    那人不知何時,又是從哪裏無聲無息地進來,正靠在窗戶下,抬眼來看她。他知道她手裏握著匕首,也知道她在這時候隨便喊一聲就會有十幾個守衛衝進來。然而他久久、久久地看著她,月光下,他臉上的麵具襯出浸潤清冷的光,一如麵具後他靜靜看著她的眼神。

    “宋姑娘,”他說,“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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