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欽言將文章遞給柯政觀之,就是想以他最寄予厚望的晚輩給予他最沉重的打擊。


    在他看來楊秉這篇行文即使不是通篇諂媚的誇讚,可也少不了逢迎自己的言語。


    設身處地的想一想,他也能體會到柯政心中的鬱憤難平。


    可是他不僅僅沒有看見柯政臉上的難堪和憤怒,反而從初始的陰鬱變得愈發平靜下來,恍若那不起漣漪的湖水。


    他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斂了起來,他自然不會認為這篇文章會是在通篇諂媚逢迎自己的話,如果是那樣的話即使堪比洛神賦所迎來的也是痛責與嗬斥。


    而不是此刻這般的神情,柯政看完後連連道了三聲好:“好,好,好!”


    “每次讀楊修撰的文章,便如飲醇酒那般暢快!”


    “吾閱文士多矣,獨喜尹師魯、石守道,然意猶有所未足,今楊修撰之文,吾意足矣。”


    台下眾人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柯相公那般秉直的性子,是絕對不會為了楊秉而去盲目吹捧。


    沒有等來斥責反而卻是誇獎,讓席上的諸位賓客一臉疑惑。


    剛剛還在長籲短歎的高觀察也是一臉不解的看著柯政,而雷敬目光意味深長落在在台上的楊秉身上。


    在場眾人皆是麵色各異,卻是有同一個好奇心這楊文秉到底寫了一篇怎樣的文章?


    柯政將那篇文章放下,眾人的目光也隨之落在他的桉上。


    那管家準備將柯相公桌上的紙張轉遞到蕭欽言,然後眾人傳閱。


    蕭欽言笑著說道:“若是如此傳閱太過浪費時間了,你還是誦讀與諸位聽!”


    琵琶聲尚未停歇,劍舞如沙場舞幹戈。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


    “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並力西向,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於亡。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


    當眾人聽到這裏眾人也能聽出楊秉乃是實實在在的求戰派成員,同樣在暗示當下的一些局勢。


    在場許多人聽到文章也都不由撫須綻出笑意來,原以為楊秉即使不寫恭賀蕭欽言壽宴,也該來讚譽壽宴。


    可卻是以國家之事憂心忡忡,可又十分貼切畢竟今日除去宴會,還同樣乃是蕭欽言拜相之時,這個時候諫言同樣也是恰如其分吧!


    賈誼的過秦論與此文卻是有首尾唿應之妙,前者是以秦國的角度來批判過失,而此文卻是論述六國滅亡的原因。


    《過秦論》讓人讀來隻覺得氣魄恢宏,酣暢熱烈,而這篇行文讀下來卻是語言深沉深刻,幹練老辣。


    這讓蕭欽言的臉上十分難堪,這比起當初離席打臉來得更嚴重。


    一旁的蕭謂反而不明就裏,蕭欽言早些年便是依靠鬼神之事上位,而恰好有一首關於賈誼的詩句。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這分明就是在譏諷他,文人罵人向來都是拐彎抹角蕭欽言自然不會認為楊秉沒有想到這一層。


    這自然也有譏諷當今官家之嫌,不過他若是以此事上奏,那麽會有人說他乃是風聞言事。


    所以他一貫能忍,甚至還會拍掌叫好笑著說道:“今日宴席上,最為珍貴的賀禮當是楊修撰這篇行文!”


    “此文一出,當為我朝第一至文也!”


    有一賓客起身,稱讚道:“蕭相公,可真是愛才之人!”


    蕭欽言撫須笑著說:“百年之後誰還記得我蕭欽言,但是千年後定然有人記得楊文瑜!”


    一旁的柯政接話道:“這等好字加上這等好文,天下何人出其右者!”


    蕭謂這個時候哪裏敢繼續說話,因為管家忠叔已經站到了他的身邊,這自然不是無緣由的。


    這是在警告他不可再繼續胡言亂語了,剛剛說出那番話也是心中鬱結所致。


    蕭欽言在內心也不得不稱讚楊秉之才,一個如此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卻不能為己所用,乃天下最大之憾事,他不禁在心中發出這樣的長歎。


    楊秉沒有委曲以求全,這官場之上豈可處處退讓,他始終還是當年那個說出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楊秉。


    柯政原本是想在離任之前,要好好折辱一番蕭欽言如今看來卻是不必了。


    這場宴會上卻是沒有多少人去讚歎顧千帆的劍舞還有宋引章的琵琶,唯獨一篇名為《六國論》。


    而京中的士子也記著那一句“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


    心中的安逸在這一篇雄文下被推翻,不知多少人喊起了那句“收複燕雲十六州”。


    等到賓客散盡後,這整個蕭府就隻剩下一些仆人忙碌的身影。


    蕭欽言身邊的老仆躬著身子侯在一旁,兩名使女在一旁服侍著他洗腳。


    而作為府中長子簫謂此刻正跪在地上,以首叩地。


    蕭欽言將桉幾上的那上好常磬色的冰裂紋茶盞擲於蘇謂的跟前,滾燙的茶湯濺了他一身。


    “你知道今日你讓我丟了多大顏麵嗎?今日這壽星,我覺得你比我更合適!”


    蕭謂不敢反駁,隻是低聲迴道:“爹爹,那楊秉今日既然並未拂了您的麵子,這豈不是意味著他有依附您之心!”


    蕭欽言道:“孺子不可教也!你真當楊文瑜這篇行文,乃是為了迎奉老夫升任宰相所謂的諫言嗎?”


    “這整個宴會之中恐怕唯有你被蒙在鼓裏,看不出深意!”


    蕭謂抬頭立刻神色凝重道:“兒子不知,是兒子愚鈍!”


    “將楊秉那篇行文,明日尋最好的工匠為其裝表,此事就交由你去做!”


    蕭欽言用手指著自己長子,跪在地上的蕭謂也是應聲答應沒有再多少,在他心中覺得在這般下去自己蕭府的位置恐怕就維持不了了。


    而看著蕭謂離去的背影,蕭欽言直接一腳踢翻了腳盆中的水,與身邊的老仆說道:“可真是愚鈍至極,若是千帆能夠迴到我的身邊,便將他趕迴老宅!”


    倒不是他十分鍾愛長子,而是幾個兒子皆是不成器。


    蕭欽言也陷入了深思,這楊秉今夜之行文當引得洛陽紙貴。


    ……


    這篇文章借古諷今之作,而這篇文章在蕭欽言的壽宴結束後,有人已經將此文傳到了趙恆的桉前了。


    “如何?柯老兒與蕭欽言兩人迎麵相撞,那定然十分精彩,可惜朕不能親眼瞧瞧!”


    趙恆倒是對於兩人的仇怨興趣盎然,若是兩個重臣真的合作無間相交甚密方才憂慮。


    內侍將宴會上的諸多之事說了出來,其中也包括蕭謂那不敬的舉止。


    對此趙恆也不過是說了句:“子未必肖父,虎父尤有犬子也!”


    趙恆可謂是疑人不用,對於蕭欽言的恩重可見一番。


    不過聽聞楊秉在宴會上作了一篇文章,也是十分好奇,楊秉的行文在當朝水準可謂是很高了。


    內侍所拿的乃是謄抄版本,而真正的原版此刻卻是被蕭欽言好好供在家中,可見其隱忍。


    趙恆從一開始的一臉笑意,從手拿起這張紙後麵色方才逐漸陰沉下來。


    方才讀了開頭,他便氣憤的將紙拍到桉前,他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內侍還有宮娥都噤若寒蟬,紛紛跪在了地上。


    都說雷霆雨露均是天恩,作為皇帝身邊的人他們也是深有感受。


    他的胸口起伏不定,大聲斥責道:“楊文瑜,好大的膽子!”


    不過卻又忍不住拿了起來繼續讀了起來,一旁的內侍跪在地上說道:“官家,是否命皇城司將拿楊文瑜緝拿!”


    他們作為皇帝身邊的內侍不論朝中是誰,始終都是以官家角度看待問題。


    若是官家厭了或者惡了誰,他們都毫不猶豫將此人定義為逆臣亂黨。


    趙恆平複了情緒後,眉頭也舒展了些道:“不必,楊秉此文,奔騰上下,縱橫出入,氣勢猶如江河決口,此番諷諫卻是忠臣之言!”


    這諷諫的意思是指下對上,不直指其事,而用委婉曲折的言語規勸,使其改正錯誤。


    一旁的內侍說道:“官家胸襟度量可納湖海山川,才會有如此良臣相左!”


    趙恆在文章中說的是如今局勢,僅僅以歲幣獲得暫時的和平局勢就像當年的六國賄賂秦國一樣。


    在提醒忘戰必危,這朝中的文人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是求和一派,也有人上書諫言可卻無人如楊秉這般針砭時弊一針見血。


    絲毫不像一個年輕臣子能夠說出來的話,其見識深遠,眼光犀利,議論精辟透徹,足警世人。


    此篇文章不僅僅是行文功力,而是句句皆是老成謀國之言。


    在他的心中更加印證了,楊秉未來能夠執政宰執的才幹。


    還有更深一層的考慮,若是他今日以這一篇行文命皇城司將楊秉下獄,明日這朝中的群臣便諫言不止,甚至蕭欽言也同樣不會站在他的一方。


    還有那些士子也會沸反盈天,整個皇城司都需要承受天下唾罵,所以作為一個君王不僅僅以個人喜好來行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宋時從夢華錄開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喝咖啡的柯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喝咖啡的柯基並收藏宋時從夢華錄開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