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嬸一邊把筐往後備箱放,一邊快言快語叮囑季昭:“迴去記得先放冰箱,盡快吃,清蒸就行,蒸之前一定先拿料酒泡半小時,不然有腥味,蒸之前放油、鹽、胡椒粉拌好,多配點兒薑絲”


    “嬸你說慢點兒……”季昭聽不過來,也記不過來,一陣著急。


    “傻小子。”胖嬸看他認認真真使勁兒聽的樣子,沒忍住,一把抱住了他。


    她的小孩兒呦,讓人疼死了。


    胖嬸個頭兒不算矮,但跟季昭不能比她還沒到季昭肩膀。可她一抱,季昭自動把背彎下來,下巴擱在她肩上,乖得不得了。


    擱完他又有些臊:他都是大人了,胖嬸怎麽能像他小時候一樣抱他呢,哥哥還在這兒看著呢……


    想歸想,他卻沒舍得立即撒開。


    胖嬸富態,這份富態,使她的擁抱格外飽滿溫厚,厚的讓人踏實。


    “嬸兒你放心。”季昭心裏熱乎乎的,下意識保證,“我會好好做飯吃飯的。”


    “傻小子,就知道吃!”


    胖嬸笑著鬆開他,正色叮囑:“迴去聽你聞寒哥哥的話,不許惹他生氣。他說往東,你不許往西!”


    為啥呀?季昭懵懂,難道


    “你聽到沒有?”胖嬸踮起腳擰了把他耳朵。


    “聽,聽到了。”季昭躲開,小聲問胖嬸:“嬸兒,你也看出來啦?你放心,我會讓著哥哥的。”


    孕期情緒波動大,他一定盡量順著哥哥。


    她看出……什麽來了?胖嬸疑惑。


    第41章 誰都不合適


    胖嬸雖困惑, 卻沒來得及細問,因為老院長在催了:“行了,別拉著孩子念叨了, 有話隨時打視頻聊。”


    說的也是。這孩子一覺睡到十一點,再拖下去她那腦花該不新鮮了。


    胖嬸轉而催著季昭上車。


    季昭也不想聞寒多等,上前跟院長告別:


    “我會好好學本事、努力找工作的。”一開口又是保證。


    “一定早日自食其力。”


    “身體第一。”老頭兒無奈叮囑。


    他已經開始反思了:從前他是不是強調太多次讓他們好好努力、自力更生, 給這些孩子壓力太大了?


    季昭點點頭應了,想起什麽,迴頭看了宿舍區一眼,又轉向老院長:“院長, 紀宇哥身體不大好,你多留意留意他。”


    “知道。”老院長答應下來,又叮囑兩句,親手扶著他上了車。


    “腦子記得蒸!”車開了,胖嬸在後頭不放心地喊了一嗓子。


    等車子拐過彎兒消失,她才揉了把眼圈, 塌了肩膀。


    “吃那個有用?”老院長看她一眼,忍不住出聲。


    “有用!”胖嬸擲地有聲。


    她說有就有, 起碼比老頭兒拿的那筐核桃有用。


    老院長不敢同她爭:“行吧,你迴食堂, 我去看看人紀老師。”


    “看他幹什麽!”胖嬸嘟囔一聲。


    “這不昭昭說了嘛。”一來他答應了昭昭, 二來他本身也不大放心。


    “昭昭傻了, 您也跟著傻?”胖嬸拉著臉, 老大不高興。


    “別這麽說,孩子是無辜的。”


    胖嬸沒說話, 拿鼻子哼了一聲。


    “是個好孩子,也是個苦孩子。父母怎樣, 他沒得選。”


    “苦?誰苦?!”胖嬸不幹了,“錦衣玉食,蜜糖堆裏長大,您說他苦?腦花還剩二斤,我這就給嫂子拿家去,好好給您補補!”


    “你這個小馬……”老院長拿她沒辦法,“我跟你說不著!”


    “我還跟您說不著呢。”胖嬸雙手拍了下腰,扭身就走。


    老院長在她背後無奈地笑笑,手摸進上衣口袋,想掏根煙出來抽,兩邊都摸過,才發現沒帶。


    沒帶就沒帶吧。他背了手,往職工宿舍樓裏走。


    接近中午,日頭漸高,但並不燥熱,氣溫正是一年當中最舒服的時候。


    二十多年前,也是這麽個初秋的季節吧,他從外麵開完了會迴院裏,路過河邊,瞧見一個木然站著的女人。


    當時直覺就不大對,可他急著迴去市裏要搞衛生大檢查,他急著迴去布置。


    就為一個衛生檢查啊。


    一念之間的事兒。


    人活著就是荒唐,雞毛蒜皮反複斟酌,真正大事兒,往往倒一念間就定了乾坤。


    他的一念之差,讓真相遲到了十多年。


    那女人的一念之差,造就了她的地獄,也是兩個孩子的深淵……


    老院長歎息著,上了二樓,敲響房門,等了半晌,才見紀宇來開門。


    “紀老師,沒休息好啊?”


    紀宇臉色蒼白,黑眼圈異常明顯。


    他神情不屬的應了一聲,錯開老爺子,拔步要往外走:“院長稍等,我”


    “你找昭昭他們嗎?剛走了。”


    走了?


    紀宇怔怔頓住腳,染滿顏料與碳粉的手,緊緊抓了下手中卷好的畫紙。


    “有事兒嗎?要不要打電話叫他們迴來?應該還沒走遠。”


    “不。”紀宇抬起頭,“不用。”


    他把畫藏在背後,讓了院長進來。


    老院長進屋,下意識掃了一眼。


    已是中午了,他房裏卻還開著燈。窗前支著畫板,上頭蓋著布,瞧不見畫的是什麽。桌麵和地上,灑落著許多張素描。


    老爺子眼花,隻大概看得出是人像,還沒來得及看清,紀宇已拿身子遮住他視線,匆忙把那些畫撿起來。


    老院長沒在意,等紀宇收拾好了,製止他倒水,打量了眼他麵色:“紀老師身體還好吧?昭昭剛走的時候特意叮囑我留意你。”


    “謝謝您。”紀宇動作頓了頓,捏緊了手裏的畫紙,“我很好。”


    “謝什麽,我還沒謝你給孩子們上美術課。”


    “不用的。”紀宇迴答,簡潔而沉悶。


    老院長又看了眼他毫無血色的臉:“身體要不舒服就及時說,別藏著。”


    “是。”紀宇點頭,臉上沒什麽表情。


    什麽話題到他那兒似乎都是有來無迴,眼看聊不下去,才坐下的老院長便重新站起來:“那我就不打擾你畫畫了。”


    他說著,腳步不緊不慢往外走,走到門口,想了想,還是迴過頭來,開口:


    “紀老師啊,上一代的事兒,跟你們下一代沒關係,別想太多。”那天在醫院,他瞧著他狀態有點兒不對。


    “嗯。”紀宇淡淡應了一聲。


    法律上他無罪。


    可惜世界不是律法條文。


    從他發現真相那天起,世界是個煎心熬骨的熔爐。


    業火在他身上劈啪作響,但他無處求助。曾經在意他也是他最在意的那些人,已是他最不該靠近的存在。


    他隻能無聲無息,任由這火晝夜燒著。


    燒也燒不死,倒也習慣了。


    “昭昭沒怪罪過你,一開始就沒有。”


    “迴季家前他擔心過,不知怎麽麵對你,怎麽麵對他父母。後來適應了,他說都挺好,說你脾氣性格都很像他莊雲哥……再後來你是離開家了還是怎麽著,這孩子,他就愛瞎操心,說你成了孤兒了……”


    紀宇眨了下眼,平靜淡漠的神色終於露出破綻。


    “是愛瞎操心。”他努力扯起嘴角笑笑,“我挺好的,謝謝您,院長。”


    “不用不用。”老院長沒再多說:“你忙吧。”


    他說著,揮揮手,也不要紀宇送,又背著手出去了。


    紀宇呆站了一會兒,低下頭,把那疊淩亂素描一張一張摞整齊。


    素描有十來張,皆是同一人的不同角度。


    最上麵一張是正臉,他畫時如有神助,竟真畫出了那雙眼睛的七八分神采。


    他伸出手指,撫向這幅美麗驚人的作品,卻在最後一霎,注意到自己的手那樣肮髒。


    他縮迴手,將畫紙規規整整放好,轉身走向洗手間。


    嘩嘩水聲響起,又被一陣風吹散。


    這陣風狂浪,穿過陽台吹進室內,將紀宇剛整理好的畫紙又吹落一地,還卷起窗前畫板上的白布。


    白布下是幅塗抹未幹的油彩。


    上半截黯黑,是夜空。


    下半截也黯黑,是泥沼。


    夜空祥和,飛著一群白色天使。泥沼深沉,掙紮著一隻黑色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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