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下了永通橋,雍竣才發現織心走散。


    「她沒有跟上?」他問侍從。


    「奴才以為織心姑娘一直跟在後頭,誰知一迴頭就不見人了。」侍從答。


    豈知侍從話才說完,雍竣已見到匆匆下橋的織心。


    他靜立,不迎上也不招唿。


    織心張望尋找了片刻,才見到她主子俊美陰沉的瞼孔。


    「奴婢不該走慢,應該跟上貝勒爺。」她認錯,先說自己不是。


    雍竣定眼看她半晌,然後冷聲道:「走慢了就該開口喊人,先跟不上,再道自己不是,總是嫌遲。」


    織心胸口一緊。「是。」垂眼答是。


    「幹什麽?不分辯也不說話,索性也不解釋了?」他挑眉。


    「奴婢的錯,不必解釋。」


    「是不必還是不想解釋?」他沉眼。「你覺得我無理?」


    「奴婢不敢。」她平聲答。


    「不敢?」他冷笑。「再說不敢,你就是犯了天大的膽子!」


    織心閉嘴不再說話。


    他盯著她,如狼似虎的眼,像掠奪又似砍殺,把她割成一片片……


    他始終嚴厲的對她。


    非但不苟言笑,而且骨裏挑刺。


    織心不明白,他為何處處針對她?


    到最後,她說什麽都不是。


    三年前他雖已如此,可也沒這麽緊迫盯人,如今他更成熟陰沉,卻待她更嚴峻苛刻。


    侍從見氣氛僵了,神色略顯不安。


    「大貝勒!」忽然一名玉帶纏腰的男子,上前與雍竣拱手寒暄。


    雍竣迴頭,寒漠神色已轉變。


    「婁陽貝勒!」乍見故舊,雍竣笑酬。


    織心見他轉臉速度迅速,卻不吃驚。


    雖則,她不討主子的歡心,可他的性子,她自信摸得清楚。


    雍竣是個雙麵人,從不顯露情緒,越是遠不及邊的人他越是笑酬。


    「年前在江南匆匆一會,如今一年不見,大貝勒何時返京?」婁陽問候雍竣,眼角情不自禁,瞟向站在巴王府大貝勒身後的織心。


    雍竣沉眼,看穿婁陽居心,實則,婁陽也不欲掩藏。


    「年前返京,受了傷,所以未過府登門拜訪。」雍竣客套。


    「哪裏,若知大貝勒返京,婁陽該當過府拜訪,謝過大貝勒牽線江南茶幫,成全婁陽的生意。」婁陽客套迴敬。


    雍竣撇嘴。「婁陽貝勒,中秋佳節出府賞月?」


    「是。」婁陽直眼看織心,索性坦蕩。


    「婁陽貝勒好雅興。」雍竣漫聲道。


    「哪裏。」他不但看織心,還對她笑。


    「婁陽貝勃今夜胸懷舒暢?」雍竣漫聲問。


    「正是。」佳人不笑,他也自得其樂。


    「婁陽貝勒看夠了吧?」


    「不夠——」


    婁陽一愣,笑臉狼狽。「大貝勒見笑。」他竟不否認。


    「這是我的婢女,織心。」雍竣忽然伸手拉出藏在身後的她,笑裏藏險。「織心,你向來善解人意,倒忘了給貝勒爺請安?」他漫聲喝斥自己的婢女。


    「貝勒爺吉祥。」織心依順福身。


    她像個卑微的奴才,主子有令,她立即聽從。


    婁陽顯得驚喜。「不敢,姑娘請起。」他伸手欲扶。


    雍竣忽然拉她一把。


    織心險險跌進他懷裏——


    「仔細瞧清楚婁陽貝勒的風采。這位貝勒爺,可是咱北京城裏第一才子。」雍竣低笑。


    他手腕凝力,掐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穩住她的勢子。


    雍竣手勁用的巧,掐住了織心的腰軟處,她屏氣,一顆心懸在喉頭。


    婁陽兩眼緊盯織心,似乎未察覺暗處動靜。「方才於永通橋上,婁陽與柳姑娘有一麵之緣,不過半個時辰,現在已是第二次見麵了。」他有意說與織心意會。


    「柳姑娘?」雍竣挑眉。


    明知他話中有揶揄意味,織心麵無表情,聽如不聞。


    雍竣轉臉盯她,似笑非笑。「這位柳姑娘自小侍候我,女大十八變,近日迴府才發現,我這個當年的小織心,竟然已出落得如此標致可人了!」他挾著她,手暗使勁。


    織心苦於不能開口,叫她的爺住手。


    「原來柳姑娘是大貝勒府上家人!」婁陽眼神熾烈,他話鋒一轉,忽然道:「婁陽既知大貝勒迴到京城,理應過府拜訪。」


    婁陽的目光轉到織心身上。


    「婁陽貝勒願至我府中作客,如此賞臉,是巴王府的榮幸。」雍竣話得濃情,聲調卻淡。


    婁陽咧嘴,有些興味了。「大貝勒既不怪叨擾,婁陽必定拜訪。」


    雍竣皮笑肉不笑。


    織心心寒,臉若冰霜。


    她明白婁陽貝勒言下之意。


    他們公然談論自己,表麵恭維,實則以貌取人,再者旗人不會忘記她漢人出身,明知她為一名奴婢,於街頭議論,織心感覺自己就像販夫攤上的貨物。


    雍竣道:「額娘她老人家掛心我的傷,我答應亥時前返府,隻好就此告辭。」


    「慢走,婁陽明日定當登門拜訪。」婁陽再說。


    他的目光停在織心臉上,大膽直白。


    雍竣直至此時才鬆手,一笑,轉身返府。


    織心壓下心頭雜緒紛紛,有意避開婁陽膠著目光,邁步追上主子。


    然婁陽熱切的眼神,始終追隨織心,直至她纖細婀娜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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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間,冬兒準備熱湯,織心為主子更衣侍候沐浴。


    因為臂傷緣故,一整月皆是織心為大貝勒刷背,初初這工作讓人臉紅心跳,雖說她是奴婢,但畢竟還是閨女,唯有強自壓抑內心起伏的情緒,她才能稍微麵對男人與自己全然不一樣的身體,然而這時候她總是垂眼斂眉,迅速細膩地盡速完成手上工作。


    今夜雍竣脫衣時,織心的態度不冷不熱,她如常站在浴桶後方為主子刷背,不再試探水溫、噓寒問暖,隻顧忙碌。


    這冷淡是壓抑、細微的,稍一不察即未能知覺,雍竣單手支額,若有所思側首看她。


    織心仍如常迅速完成手上工作,她的眼未曾有一刻瞟過他水下的身體,總是細心掠過不該凝目的部位。


    「你好像不太高興?」盯了半晌,他忽然慢聲問她。


    她繼續手邊動作。「奴婢沒有不高興。」她麵無表情答。


    「沒有?」他挑眉,伸手掬起一掌水。「這熱湯涼了,你不知道?」


    織心愣住,片刻立即警醒過來,試探水溫。「奴婢立刻喚冬兒送熱水進來。」在衣擺上隨意擦幹兩手,她轉身要出去喚冬兒——


    雍竣捉住她的手。


    「不高興的人是我才對吧!」他寒著瞼嗤笑。「在永通橋時沒跟上,還讓婁陽知道你姓柳,你在橋上究竟與他聊了多久?看得出他已經為你神魂顛倒,說不定明天就會上門提親,跟我要人了!」


    織心扭著手腕,他不放,她隻好說:「貝勒爺,請您放手。」


    「你真有本事!」他嘖嘖低笑。「我跟你說話,你總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你的意誌可以自行過濾主子的問話,再決定想答,或者不想答!織心,你口口聲聲自稱奴婢,可這一個多月來,我實在看不見你的心悅臣服。」


    見他這麽說,她停止掙紮。「貝勒爺的話,讓奴婢不知怎麽迴答。」


    這說法似引他發噱。「就拿你平日聰明能幹的一半,還會看不出婁陽的居心和意圖?」


    織心不說話。


    他冷哼。「要是明日他當真來我府裏跟我要人,他要的可是『我的』織心!我要聽你親口告訴我,我是給還是不給?」


    織心臉色一白。「貝勒爺當真想要奴婢的答案?」她平聲問。


    「說。」他放開她,兩手攤架在浴桶邊,背朝後靠,水麵露出大半個結實胸膛。


    「貝勒爺要給便給,奴婢全憑爺作主,沒有意見。」她垂著眼說。


    「廢話!」他嗤之以鼻。


    「奴婢知道這說的不是貝勒爺想聽的話,可奴婢是奴才,縱使有想法也不該道出,何況奴婢今日頭一迴見到婁陽貝勒,沒有任何觀感,所以根本毫無想法。」話說完,她還跪在地上。


    雍竣斜目睨視她半晌,然後冷聲評道:「嘖嘖,你實在滴水不露,確實是個好奴才。」


    這話傷了她。


    織心站起來,表麵若無其事般走出房外,喚冬兒取來熱水。


    等她進屋,雍竣已經走出浴桶外。


    織心一驚,慌忙別開臉。


    他瞪她半晌,不動也不開口,就等她侍候。


    兩手壓著心口,定神後,織心咬牙迴頭,為主子擦幹身子。


    前些日子,他總在關鍵時刻支使她取來衣裳,巧妙解除兩人間尷尬的窘境。


    可今夜,他沒有了好良心。


    瞪著蹲在身前,不發一語為他擦幹身體的織心,雍竣陰沉的表情莫測。


    好不容易擦幹他的身體,再侍候他著裝,織心就像木雕泥塑似的,神色木然。


    他似笑非笑,似乎,她平板的表情反而逗他開心。「再不高興也別板著臉,別忘了,你是個『奴才』。」他提醒她。


    這話像反話,似嘲弄她開口閉口稱自己奴才。


    織心一愣,鎖著眉心。


    「貝勒爺的傷口還要換藥。」她強咽胸口苦水,盡職地說。


    「不必了,這傷早好了,還換什麽藥?!」他粗魯扯下臂上藥膏,看了眼長出的新肉。


    織心雖覺得不妥,但她明白雍竣不會依她,所以就連開口勸阻也免了。


    「對了,近日我好像沒再見你,做那針線活的玩意兒?」


    她一僵,然後答:「奴婢不再刺繡了。」


    他挑眉。「怎麽?為什麽不刺繡?』


    「刺繡隻是閑暇餘裕,用來打發時間。貝勒爺既已迴府,奴婢就不能刺繡。」


    「那夜我明明看見,你連為我守夜都要拿針。現在我的傷勢已好,你應該很閑,為何不能刺繡?」


    她不明白,他何必追問這個問題?


    「說話啊!」他沉聲喝道。


    「奴婢不能刺繡。」


    「剛才是『不再』,現在是『不能』,你說話可不可以一遍就講明白?!」他沉眼瞪她。


    這迴,他挑刺得有理。


    「貝勒爺說過,奴婢是奴才,不該有時間作畫。既不能在畫布上作畫,也就不再拿繡針了。倘若奴婢隻繡畫工所做的畫,繡出的也隻是俗品。」這一遍,她便答的清楚明白。


    他嗤笑。「我說過的話,你倒記的清楚。」


    她垂眼站著,沉默不答。


    雍竣眯眼看她,走到床邊坐下。「要是明日婁陽真跟我要人,我真該給?」他忽然又問。


    織心沒有表情。


    他瞪著她瞧,似揣摩什麽,複又低笑。「也罷,該不該給,就看你明日的表現了。」


    她板著臉,似聽而未聞。


    雍竣不再跟她說話,上床睡了。


    織心上前,如常為主子拉被、整鞋……


    隻是,今夜,她的神情凝肅,有一抹壓抑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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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婁陽果然依約來訪。


    「婁陽貝勒果然言而有信。」


    「是,婁陽說過來訪,必定不會失約。」


    雍竣挑眉。「是對我不失約,還是另有目的?」


    「大貝勒是明白人,婁陽自然是不敢對您失約了。」婁陽笑酬。


    雍竣沉眼,隨後令小廝。「去,叫『我的』織心出來奉茶。」


    「嗻。」


    小廝既去,婁陽問:「織心姑娘,深得大貝勒的歡心?」


    「體貼人微,心靈手巧,豈能不討人歡心?」他低笑。「歡心則已,若複疼愛,恐怕婁陽貝勃是白來一趟了。」


    婁陽眯眼,沉思他話中深意。


    織心進來,手上端著新沏的茶,走到婁陽麵前。「貝勒爺請用茶。」


    婁陽的目光一如昨日熾烈,追隨著她的身影而轉。


    「織心!」雍竣忽然高聲喚她的名,低笑。「婁陽貝勒到咱們府上,是特地來看你!」


    她一僵,明知該笑,卻擠不出笑容。


    「怎麽?貝勒爺特來看你,你不高興?」雍竣淡眼問她。


    「不,奴婢今晨身子不適而已。」她平聲答。


    「織心姑娘不舒服,便該歇息。」婁陽道。


    「聽見了吧?」雍竣沉聲笑。「婁陽貝勒憐惜你,你就迴房去吧!今日應該好好歇息!」


    織心怔怔地看了她的主子片刻,才轉身離開。


    「大貝勒似乎未把話說透?」婁陽忽道。


    「話?」雍竣撇嘴。「還有什麽話,讓貝勒爺聽不明白的?」


    「大貝勒誇讚織心姑娘,定是疼愛她了?」婁陽一次問的直白。


    雍竣嗤笑。「婁陽貝勒要聽實話,還是假話?」


    婁陽斂起眉。「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這可以是一筆生意。」


    「生意?」雍竣忽然大笑。「不知什麽時候起,我這織心丫頭,竟還能讓我拿來談生意?」


    「倘若大貝勒爺肯將織心給我,我可以讓出京城馬市,與大貝勒洽商合作。」婁陽了無笑意,神色認真。


    「馬市?這可是筆大生意!」雍竣嘖嘖有聲。「婁陽貝勒想妥了?京城馬市是你元王府的獨斷生意,為個丫頭,值得如此?」


    「我想要的,便值。」婁陽沉聲答。


    雍竣淡眼。「答得好,值得要緊!」


    「大貝勒肯?」婁陽兩眼發亮。


    他咧嘴。「我肯無用,要織心肯才成!」


    婁陽眯眼。「隻要大貝勃肯,織心姑娘不會反對。」


    「噢?」


    「隻要大貝勒肯作主?」


    雍竣嗤笑。「丫頭也是人,即便我作主把織心給你,也得讓她心甘情願。」


    婁陽沉下眼,伸手取茶,淺酌一口。


    十年舊識,雍竣不好應付,婁陽心知肚明。


    京城馬市竟還不能讓他心動,若雍竣有意刁難,婁陽便要付出加倍代價。


    「大貝勒要考慮多久。」婁陽問。


    「成了,便能立即迴複。」雍竣笑,卻這麽答。


    看來,此事著急不得。


    婁陽隻能確定今日話末講白,更未說死,這門「生意」一時半刻,不會有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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