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哄哄亂糟糟,一眼看過去到處是低矮的窩棚,密密麻麻的擁擠在一起。


    掛著的破衣服,夾著尾巴亂叫的狗,躲在屋裏怯生生的孩子。


    比房子還高的垃圾山,到處橫流的汙水,一群嗡嗡嗡嗡的綠豆蠅。


    兩萬多人全擠在一塊狹窄的地帶,朱允熥靜靜的看著眼前這如同難民營一樣的場地,眼中蘊含著怒火。皇帝的表情眾人都看在眼裏,無人敢說話。


    這兒,甚至比難民營還要亂,還要差。


    “焦大!”朱允熥喚了一聲。


    “小.....人在!”焦大卑微的上前。


    “你也住在這兒?”朱允熥輕聲問道。


    “小人....也住這邊!”焦大指著左側一排低矮的茅草窩棚,“那邊就是小人的住處!”說著,聲音發顫的繼續說道,“工匠雜役們按照所屬工坊的不同,住在不同的的地方,方便一塊上工!”


    朱允熥淡淡的說道,“帶路,去你家裏看看!”


    “是...小人給皇上帶路!”焦大雖是工匠,可也看出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對,說話越發的小心謹慎。


    ~~


    走入這片匠人們居住的窩棚,刺鼻的黴味,腥味,還有說不出是什麽的味道都摻雜在一起,讓人忍不住掩住口鼻。


    天地之間陽光普照,可焦大的家卻半點陽光都見不到。


    屋裏的地麵就是泥地,因為潮濕,人的雙腳踩上去,鞋底就滿是黃泥。窩棚之中隻有一張床,看不出顏色的被褥,堆積的工具等等。


    “你已是匠人中的廂長,怎麽也住這?”低矮的窩棚讓人有些直不起腰來,朱允熥看了幾眼,又走到窩棚外。


    “迴皇上的話,匠戶都是如此,隻是老規矩!”焦大低著頭,局促的說道。


    朱允熥又看看遠處,那些低矮的窩棚中,依稀有女子忙碌的身影。


    “你家人呢?”朱允熥又問。


    “小人的家人在鄉下!”焦大忙道,“小人在鄉下有房子,比這個氣派,小人輪休的時候,可以迴家住!”說著,又指了下遠處,“那些拖家帶口的,都是外省調過來的匠戶.....”


    “你一個月幾天輪休?”


    “小人.....”焦大的眼神朝後瞥了一下,有些猶豫。


    “皇上在問你話,你仔細迴答!”李景隆在旁提醒道。


    “小人.....如今船廠趕工期.....”


    朱允熥已明白了,趕工期就等於沒有輪休。這時代的匠戶,在官員的眼裏不過是免費的勞動力罷了,能往死裏用就往死裏用。


    “你那邊也是這樣?”朱允熥看向李景隆。


    後者忙俯身道,“迴皇上話,臣掌管的火器製造可不敢如此。”說著,頓了頓說道,“火器製造局為了防火,匠人們住的地方離著各個作坊都遠遠的。再者若是人多了都擠到一起,難免引起時疫!”


    “匠人們住的地方,是臣專門讓人劃出來的,不敢說多好但勝在寬敞冬暖夏涼,臣引用軍營裏的規矩,每十戶匠戶共用一口水井,設有茅廁。匠戶家裏的馬桶,都倒在指定的地方,夏天給足水,冬天給足炭,還有藥房和澡堂子,整個匠戶們住的地方,就跟一個小城似的,應有盡有。”


    說著,笑了笑,“臣愚鈍,就曉得萬歲爺是慈悲之心見不得人受苦,那些匠人們又都是給萬歲爺幹活的,所以盡量的讓他們吃的順口,住得舒坦。吃好了住好了賞錢月錢再跟上,他們自然會好好幹活!”


    窩棚區裏的氣味委實難聞,朱允熥一邊聽一邊緩緩走到外邊通風的地方,不悅的目光看向練子寧。


    “你都聽到了?”朱允熥開口道。


    “臣慚愧!”練子寧俯身,滿臉愧色。


    “在朕心裏你也是穩當人,所以造幣廠還有寶船廠朕都交給了你,可你看看你辦的這是什麽差事?”朱允熥的聲音帶了幾分訓斥,“朝廷花費重金,每年近千萬的銀錢投入,朕寄予厚望,你卻給朕來了一個驢糞蛋子表麵光?”


    “皇上!”練子寧一撩官袍直接跪在泥地上,“臣疏忽,甘願受罰!”說著,抬頭道,“是臣平日沒留心這些細微末節,臣有失察之罪!”


    “你倒是把自己摘的幹淨?”朱允熥冷笑。


    練子寧才幹有,能力也有,也夠務實。但也有著這時代文官所有的通病,那就是不把這些匠戶還有雜役當人看。他們的認知當中,隻有家中有地有房的農民才是人,這些出苦力做工的人就算不得人。


    更讓朱允熥生氣的是,練子寧還根本沒意思到他自己錯在哪裏?


    失察?那不就是撇清幹係嗎?


    他這個督辦的侍郎高高在上,自認把一切都布置妥當了,然後放手讓下麵人去幹。至於下麵人幹成什麽樣他也不在乎,隻要大方向是對的,隻要不耽誤工期,隻要能造出船,隻要賬簿上清楚沒人中飽私囊,其他的他根本不在乎。


    他隻關心事,不關心人的死活。匠戶若不夠,發公文讓各省征調就是。雜役不夠,征發民夫就是。


    “臣等有罪,請皇上責罰!”這時,營造司主事員外郎張瀚,還有寶船廠的幾個頭頭,也跪在地上請罪。


    “你們罪在何處?”朱允熥看著他們冷笑開口。


    “臣等馬上按照火器製造局那邊的法子,重新來過。”員外郎張瀚惶恐的說道,“匠人們的口糧還有月錢也重新斟酌。”說著,咽了口唾沫,“但,寶船廠的匠戶雜役是火器局的兩倍還多.....”


    “口糧月錢重新斟酌?”朱允熥再次冷笑,“朕每個月給的錢,不夠這些匠人們吃的好住得好嗎?”


    瞬間,一群官員齊齊低頭不敢發聲。


    “出了錯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們根本就不知錯在哪裏?”朱允熥厲聲道,“還重新斟酌?匠人們吃用的錢都被你們中飽私囊層層剝削了,還跟朕說重新斟酌?你們以為,你們分的不是朝廷造船的錢,就不算貪了?何廣義!”


    “臣在!”


    “交給你了!”朱允熥厭惡的擺手。


    “皇.....”


    張瀚等人剛發出聲音,就被錦衣衛番子捂著嘴,粗魯的拖走。


    練子寧頭上冷汗淋漓,渾身顫抖。


    其實他也有苦衷,身為工部侍郎本就恨不得一個人當成兩個人使,這寶船廠中這些底層之事,他實在是無暇顧及。


    “上梁不正下梁歪!”朱允熥對他怒目而視,“他們有此錯,都是你這個督辦大臣縱容的!條陳寫的再好,執行起來這個樣,管什麽用?”


    “注定是曇花一現,不能長久。注定是要淪為麵子上的事,成為一些人斂財的財路!”


    說著,朱允熥繼續大聲道,“你可知,這船廠中最寶貝的是什麽?是那些堪比黃金的木料,還是那些鐵,那些桐油,那些銅?”


    說到此處,朱允熥轉頭對李景隆道,“你告訴他,最重要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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