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殺人兩個字,在朕心裏就是輕飄飄的?”


    乾清宮暖閣中,君臣二人的談話還在持續。


    “這是沒法子的法子,殺人暫時能讓吏治清明幾年,不殺人那就要愈演愈烈。真到了那個時候,殺的更多?況且一旦天下官員皆貪腐,可不是靠殺人就能改變的!現在少殺人,好過將來多殺人!”


    辛彥德默默聽著朱允熥的話,而後開口道,“臣是怕皇上殺順手了,日後但凡心裏不痛快,就要找罪名殺人!”


    “你....”朱允熥哭笑不得,“怪不得你兩榜進士,在京城攏共呆了不到兩年,就被發往廣西當按察使去了,你這張臭嘴是能把人擠兌死?”


    “什麽叫朕心裏不痛快?什麽叫朕找罪名殺人?殺人的事還能殺順手?朕若真是那樣的皇帝,就憑你這句話,出了門錦衣衛就以大不敬直接把你下獄!”


    “臣是聖人門徒,不會說假話更不會說好話!”辛彥德依舊硬邦邦的說道,“殺人就是不妥,尤其是興詔獄。皇上可曾想過,您是天子,您想殺人那如錦衣衛鷹犬等,必然要討您歡心層層加碼,如此一來所殺之人就一定是該死之人嗎?需提防過猶不及本末倒置!”


    “凡天子者不能好殺,也不能濫殺。以殺止貪,隻能是暫時,不能根治。皇上想要天下臣子們愛戴忠心於您,還是怕您?”


    “朕隻要他們恪守自己的操守!”朱允熥瞥他一眼,開口道,“官員們的操守靠不住,朕殺人就成了昏君暴君?這就是你讀的聖人學問?官員被殺淒淒切切,可那些被貪官汙吏們害得家破人亡那個的百姓,非性命耶?”


    “皇上說的是歪理.....”辛顏德急促的說道,“臣不是這個意思!聖人雲....”


    “你別一口一個聖人!”朱允熥開口道,“聖人?哼,既然說到這,朕順便問你一句,聖人的學說最重要的是什麽?別跟朕說什麽修家治國平天下。朕告訴你,聖人的學問是管人的。”


    “是約束人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把天下人分等兒了。你還別不服氣,你自己琢磨是不是這麽迴事?”


    說著,朱允熥又道,“你說朕說的是歪理,朕說你說的也是歪理。朕明白你的意思,殺人要慎不可濫。可是這等的大案,這等窩案,如何慎?”


    “哦,一個個去查,一個個去問,聽他們狡辯聽他們強詞奪理。那這朝廷還用幹別的嗎?整日圍著他們轉吧。估計等朕駕崩了也查不清楚,你雖是愣頭青,可官場上的事兒,你也不是半點不懂吧?”


    “再說憑什麽他們貪腐的時候膽大包天什麽事都敢幹,朕殺他們卻要三思而後行?”


    辛彥德沉思片刻,“可凡事都是因.....”


    “是,有人跟朕說過!”朱允熥喝口茶潤潤嗓子,“有人跟朕說,之所以貪腐屢殺不絕,根子是在官員的俸祿太少了。官們那點俸祿除了養家糊口還有人情往來,還要雇師爺差官轎夫.....”


    “哼!”說到此處,朱允熥冷笑道,“這更是歪理,大明朝有功名的人免田稅,哪個當官的身上不掛著百八十畝田地用來套錢用?”


    “這朕也就認了,不但認了還設置了養廉銀子,要給官員們額外發補貼,變相的提高俸祿。”


    “您不是還沒發呢嗎?”辛彥德說道。


    “你......”一口氣直接堵在朱允熥的胸口,氣的直瞪眼。


    “再說,在臣看來您要發往養廉銀子,就一定會取消讀書人的免稅權!”辛彥德又道,“如今鐵布政在z地推行的官紳一體納糧是白臉,您的養廉銀子是紅臉兒....”


    誰他他媽說他傻?這愣頭青比誰都聰明?滿朝文武都沒猜出來的事,他居然早就心知肚明了!他不但知道,而且還猜到朱允熥的下一步動作。


    “這愣頭青是個人才!要好好給他琢磨個可以發揮特長的地方?當禦史是不是屈才了?嗯,他當禦史我的耳根子也別想清淨了!”


    朱允熥心中一驚,麵不改色,“你聽誰說的胡言亂語?”


    “皇上做都做了,還不認?”辛彥德反問,隨即沉默片刻,“其實皇上此舉臣是舉雙手讚同,免稅之時利大於弊,而且日後必是大明頑疾之害。”


    聽到這話,朱允熥點點頭,說這麽半天他總算說了幾句人話。


    “就像皇上所說,貪腐的事是怎麽都止不住的!”辛彥德繼續開口道,“其實出了貪腐的案子不怕,若是大明朝一例貪腐的都沒有,那才壞了,那就表示著天下皆貪。”


    “但現在沒到那個地步,就好比這次的案子,其實始作俑者是誰?”


    朱允熥下意識的道,“誰?”


    “自然是周王!”辛彥德開口道,“周藩貪婪勾結商號,商號勾連官員,才釀出如此駭人聽聞,數年未有之大案。細細想想,這其中未必沒有盛恆達打著周藩的名號,對官員們威逼利誘的原因!”


    “官大一級壓死人,下層官吏很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


    ”


    “你說的有理!”朱允熥道,“可一句身不由己,不足以開脫!”說著,冷笑道,“貪腐的事在朕這沒有開脫!”


    辛彥德聞言,低聲道,“皇上要殺人,也隻殺下麵人,始作俑者周王不知.......?”


    這愣頭青怎麽半點油鹽都不進呢?


    朱允熥直接被擠兌怒了,“哦,朕那聖旨你是沒聽到嗎?難道周王朕沒處理嗎?你是朕處理得輕了是吧?”說著,火冒三丈,“那你去鳳陽,給周王賜三尺白綾!”


    辛彥德還沒楞到家,坐那沒動。


    但他也不說話,麵無表情。


    “行了,你下去吧!”朱允熥跟他說了半天,越說越累,斜靠在羅漢床上,無力的說道。


    “皇上還要保重龍體!”辛彥德起身。


    “嗬!”朱允熥哭笑不得,“你少氣朕幾次,朕自然身子無恙,你若是多氣朕幾次,嗨....”


    “忠言逆耳。”辛彥德說著,慢慢躬身退了出去。


    轉身之際,他聽到暖閣之中傳來朱允熥的歎息,“怎麽就殺不絕?”


    雪後的風有些大,吹得辛彥德的官袍裙擺飛揚。


    紅色的官袍下,露出裏麵青色的內襯,膝蓋上好大一塊補丁。


    前麵有一處地麵有帶水的積雪,他走路時特意繞開,不忍剛買的官靴被弄髒弄濕。


    他也是窮人家的孩子出身,日子過得清苦,調任京師以來還是租房子住。而且,還是跟別人合租一個院子,洗洗涮涮縫縫補補都是自己,身邊連個書童都沒有。


    這些年在廣西按察使任上,不是真的半點油水都沒有。


    記得他剛到任的第二天,一小匣子共一百五十兩,餃子那麽大的銀元寶就放在他的桌上。


    “不是別人送禮,而是同僚們給你湊的安家錢!等安置好了,別忘了知會一聲,擺幾桌酒席,同僚們去給你燎鍋底!”


    給錢的那人,是他的頂頭上司廣西左布政。


    結果他分文未收,鬧得人家灰頭土臉。


    “做官,有上限也有下限!”他仍記得當年在州學讀書時,先生說教的話,“我等日後為官,當謹記上下之限,不然身敗名裂是終有之事,亦虧待君王蒼生!”


    “哎,這天下沒有下限的人是越來越多了!”辛彥德心中暗道一句,剛要繼續前行,身後卻傳來聲音,“辛禦史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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