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又在飄雪,菱形的雪花落在文華殿鑲嵌五彩琉璃的窗格上,馬上如花一般在琉璃上綻放。


    紫禁城總是在下雪的時候顯得格外寧靜,萬物仿若無聲,色彩又格外鮮明。


    雖是下雪,可依舊有陽光。光從外邊打入,落在文華殿中書房內六斤那張格外認真的小臉上。


    他穿著銀鼠皮的帶毛衣裳,站在一張碩大的書桌前,專心致誌的寫著大字。


    到底是因為年歲小了,剛開始寫的還好,到後麵就有些氣力不足,字體有些不甚飽滿。


    “殿下若是累了就歇片刻!”旁邊教授書法的文華殿大學士高遜誌笑著開口,“寫字,不能操之過急,切不可想著一會而就,要慢慢來。若是急,下筆就亂了,筆亂了心也就亂了。”


    六斤不懂筆亂和心亂的意思,但高學士那句累了就歇會他聽懂了。


    “本來孤也沒累,聽學士這麽一說,孤還真覺得有些胳膊酸!”說著,六斤迫不及待的放下筆,可隨即目光又怯怯的望向窗外,看到對麵偏房之中的身影,又趕緊把筆拿了起來。


    高遜誌的目光也跟著看過去,看清那邊的人影之後微微皺眉。


    隨即,高遜誌又看看六斤,猶豫再三邁步出去。


    書房的外屋同樣是大學時的楊淞和張顯宗,正在認真批改著六斤的作文。兩位飽學之士此時的表情如臨大敵,眉頭都皺在了一起。


    教導皇太子讀書對他們而言,是關乎帝國未來,億萬百姓命運的重大責任。是關乎整個天下,乃至百年大計的重擔。


    高遜誌的腳步聲,讓兩位大學士詫異的抬頭。


    “士敏兄(高遜誌字),殿下寫完了?”張顯宗說著,看看桌上的沙漏,“應該還有半個時辰吧?”


    高遜誌沒有迴答,而是再看一眼對麵的偏房,開口道,“皇後娘娘又來了?”


    另一大學士揚淞放下手中的筆笑道,“早上就來了,就那邊坐了小半天。”說著,頓了頓,“皇後關心殿下的學業,真嚴母也!”


    張顯宗跟著笑道,“此乃國朝之福!我等臣子之幸!”


    聞言,高遜誌卻微微搖頭,歎息道,“欲速則不達!”


    其他兩人沒聽清,問道,“士敏兄說什麽?”


    “沒什麽!”高遜誌神色掙紮許久,還是一咬牙邁步出去。隻留下屋內兩位大學士,不解的看著他。


    外邊依舊在落雪,高遜誌剛出門,雪花就落在他沒戴官帽的頭上,和他頭上幾縷銀絲摻雜在一起,無法分辨。


    文華殿偏房中的人見他走出,也站起身來張望。


    緊接著坤寧宮總管梅良心舉著一把傘,快步從裏麵奔出來。


    “高學士,您慢點地上滑!”梅良心笑著舉起傘。


    “不敢勞煩梅總管!”高遜誌微微側身,不敢接受。


    “什麽勞煩不勞煩的,是娘娘讓雜家過來的!”梅良心把傘舉在高遜誌的頭頂擋住雪花,自己的半邊身子則露在雪中,“太子殿下寫完了嗎?”


    高遜誌沒有答話,大步走到偏房的門口,隔著厚厚的門簾,撩開官袍的下擺跪下,“臣高遜誌,叩見皇後!”


    “快起來!”裏麵傳出趙寧兒的聲音,“梅良心快把高學士扶起來,快給個手爐,外邊冷!”


    趙寧兒是皇後,高遜誌是臣子,不但男女有別,而且大明朝沒有臣子可以隨意見後宮先例。是以他站在門外,隔著簾子跟趙寧兒說話。


    一個宮女撩開簾子,送出手爐。


    高遜誌卻沒接,也沒起來,繼續跪著,“臣....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裏麵的趙寧兒似乎微微愣住,然後開口道,“可是太子讀書又不用功了?高學士,本宮早就和你們幾位學士說過,務必要嚴。太子性子跳脫,若是頑劣不聽管教,你們隻管訓斥。”


    “臣說的是太子讀書的事,但也不算是太子讀書的事!”高遜誌正色道,“殿下天資聰穎,本性純良。雖微微有些跳脫,但孩童心性無傷大雅。”


    裏麵的趙寧兒奇道,“那你要說.....?”


    “臣要說的是.....皇後您!”說著,高遜誌再次叩首。


    屋裏的趙寧兒再次沉默片刻,“請講!”


    高遜誌抬頭,額上沾了些雪,“臣知皇後心念殿下學業,是以朝夕問詢查看,更以嚴母之姿嚴加管束。皇後賢明如此,乃國家之福江山百姓之福,不過.....”


    “不過什麽?”趙寧兒在殿中笑道,“高學士你想說什麽說就是了,不用繞彎子,本宮不會怪罪!”


    “謝皇後!”高遜誌再叩首抬頭,“方才殿下寫字累了,臣讓殿下歇歇。殿下聞之甚為高興,但轉頭見娘娘在此,又趕緊拿起筆。”


    “平日讀書時亦是如此,殿下有時累了,本想歇歇可見皇後在外陪讀,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讀書。”


    “學一道,不可一味用之一猛,欲速則不達,乃在於持之以恆,況且如今殿下隻是開蒙。為師者教之,不再強教而在意授。不能讓殿下為了讀書而讀書,要讓殿下知道讀書的樂趣。”


    “從樂而起,方知讀書之重,循序漸進日積月累方有成就。一味的看著管著,怕是日後......殿下會有了厭學之心!”


    殿內沉默了許久,傳來趙寧兒的聲音,“高學士是在說本宮,管太子管的太嚴了?管的太緊了?”


    “臣不敢!”高遜誌再叩首,“臣的意思是,皇後您.....不該讓殿下有壓力,如芒在背!”


    “你.....”殿中,趙寧兒的語調變了,帶著怒氣。


    “臣等為師當嚴當苛,皇後當慈。若內有嚴師外有嚴母,太子殿下讀書則流於表麵。”


    “殿下還小,許多事都要慢慢來,引導著來。若為了免於責罰而硬讀,就失了讀書的本意,現在殿下年幼心思單純,再過些年殿下日長,恐生厭煩之心。”


    “所謂物極必反,到時候不但學不進去且自怨自艾患得患失,又顧左右言他,於殿下學業不利,心性更是不利!”


    高遜誌已經很小心的組織自己的措辭,他不想說得太直白,又有些擔心皇後聽不懂。


    殿內寂然無聲,梅良心站在一旁眼睛瞪的老大盯著高遜誌。


    “這遭瘟的書生,是在指責皇後嗎?”他心中暗道一句,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嗬斥一聲大膽。


    半晌之後,趙寧兒徐徐開口,“你的意思本宮懂了,大意就是說,殿下在那邊讀書,本宮在這看著,他反而學不好,是不是?”


    “臣請皇後恕罪!”高遜誌又叩首道。


    “本來就是,好好的孩子讀書,你跟佛爺似的在這看著,別說孩子大人都不自在。你在這,孩子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哪還有心思放在書本上?”


    叩首的同時,高遜誌心中暗暗說道,“他光想著怕你不高興了,心裏度日如年的,這書怎能學好?古往今來,多少儲君壞就壞在嚴字上了。本來挺好的苗子,小時候被嚴苛對待,長大了逆反無法無天。他是太子,學問一道在於治國,讀書是為了磨煉心性明事理,何必如此苛求?”


    “你的意思.....”殿內趙寧兒又開口道,“本宮以後不用來了?”


    高遜誌沒說話,深深叩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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