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朱允熥有些失態,定遠侯王弼雖然也年近六十,但是身子一直硬朗,看著也就五十左右。


    國朝那麽多勳貴老將,都垂垂老矣,而王弼卻見不到一絲老態,猶如壯年。


    他的爵位雖然隻是個侯,可早年在淮西投奔老爺子,數次大戰都身先士卒衝鋒在前,早年間就是常遇春手下的大將。


    破陳友諒,擊張士誠。北伐中原,先破山東,後破大都,征至山西戰。又跟沐英征西番,隨傅友德平雲南,數次跟隨馮勝征討漠北。


    大明立國之戰,無役不與。


    甚至,藍玉差點活捉北元皇帝,名垂千古的捕魚兒還一戰,也是聽從了他精騎突進的建議。


    他雖然一生沒當過大帥,但卻是大明軍中,軍魂一般的人物。


    況且,朱允熥對他還有格外的一種感情。王弼和藍玉是死黨,以前更是鐵打的太子黨。在征伐高麗之戰中,王弼也居功甚偉。


    “他怎會不行的?”朱允熥大步走下禦階,開口問道。


    傅讓叩頭道,“王家人說,前日定遠侯多喝了些酒,晚上就手腳不靈便,半邊身子都麻了。今早醒來,已是說不得完整的話。太醫說,怕是不成了!”


    朱允熥腦中嗡的一下,這定然是腦血管的病。別說是這個時代,就算是後世,也是治不了的絕症。


    他看看左右,忽然厲聲對馮勝等人問道,“你們知道不知道?為何剛才不說給孤?”


    幾人趕緊低頭請罪,“臣等也是影影綽綽聽了消息,沒想到定遠侯病得如此厲害!”


    “殿下!”傅讓開口道,“定遠侯方才能張口說話,說要麵見您!”


    “還等什麽,出宮!”朱允熥不理會旁人,大步朝外走去。


    今年到底怎麽了,湯和走了,老爺子病了,現在看起來身體最結實的王弼,也不行了!


    ~~~


    一整條鐵獅子,住的都是大明勳貴武臣。


    家家戶戶門前都是威風凜凜的鐵獅子,所以這條街因此得名。


    此刻,這條煊赫大街,卻是悲傷彌漫。


    定遠侯王家的大門前,白色的帷幔已經拉起來,下人們都穿著白色的孝衣,燈籠上圍了白紙。門外,還有許多似乎準備做法事的和尚道士。


    還有許多和王弼交好的勳貴武臣,不斷湧入王家大門。


    王家門前,哀傷中帶著喧鬧,喧鬧中透出哭聲。


    “駕!”


    一隊騎兵的馬蹄聲,讓大街上的聲音驟然安靜。


    人們驚奇的張望疾馳而來的鐵甲騎兵,直到那些騎兵靠近,看清楚他們銀盔上的羽毛。人們,才知道來的是誰。


    “皇太孫駕到,閑雜人閃開!”傅讓一馬當先,在馬上大喊。


    瞬間,王家門前的人分開一條道路,整齊的跪在路邊。


    朱允熥跳下戰馬,他匆忙而來,還穿著在宮裏的袍服。剛下馬,如讓就帶著一個胡子拉碴,滿臉悲痛的漢子過來。他認得那人,王弼的長子王德。


    “臣,叩見.......”


    “不是行禮的時候,你父親怎樣了?”朱允熥焦急的問道。


    “怕是......不成了!”王德哭道,“方才還盼著殿下來,現在已經昏厥,誰都叫不醒了!”


    朱允熥心裏咯噔一下,“快,帶路!”


    一行人疾行進院,剛一進來,就看到一個正在搭建中的碩大的靈棚。


    朱允熥臉色有些駭人,快步走到後院,不顧身邊跪著前來探望的勳貴,還有王家家眷,直接進去。


    床榻上,平日精神抖擻的王弼,靜靜的躺著,鼻腔中發出唿嚕一樣的喘息聲,臉上帶著病態的潮紅。雙手攥成拳頭,身子微微顫抖。


    “父親,殿下來了!”王德哭道。


    他喊的聲音很大,可床榻上的人,卻毫無反應。


    朱允熥慢慢走過去,手背輕輕搭在王弼的頭上,熱得簡直燙手。


    “王弼,孤來了!”朱允熥柔聲道,“你睜開眼,看看!”


    說著,他還去碰了碰王弼手,依然是毫無反應。


    “王弼!”朱允熥再次唿喊,“你不是有話和孤說嗎?孤來了!”


    “父親,殿下來了,您睜開眼啊!”王德跪地哭道。


    床上的人,還是沒醒!


    人病了,若是叫不醒,那九成就離走不遠了!


    世事無常,命運這東西,半點不由人!而且,這種噩耗,總是來得這麽突然。


    “前些日子還好好的,怎麽就?”朱允熥歎息一聲,問道,“喝了多少酒,病成這樣?”


    “那天,父親喝了二斤高粱........”


    “不當人子的東西,你父親也是六十的人了,你讓他喝那麽多酒?”朱允熥怒道,那可不是黃酒,而是實打實烈酒。


    “殿下,不怪他!”門外,忽然一人跪地大哭,“是臣,是臣拉著王兄弟喝酒的!”


    朱允熥看清那人,是景川侯曹震。


    “那天,臣慶生,拉著王兄弟喝的!”曹震大哭道,“王兄弟,我對不住你呀!”


    朱允熥又是一陣惱怒,“你也是一把歲數的人了,一點不曉事。兒孫滿堂頭發都白了,還每天不是喝酒就是賭錢,要不就是納小妾,你有點正事沒有?”


    “殿下!”曹震依舊是哭,“臣的錯,要是閻王爺非要帶走一個,臣願意替王兄弟走!”


    “說這些有..........”忽然,朱允熥感覺王弼的手指動了下,趕緊俯身,“王弼,孤來了!”


    唿嚕,唿嚕,王弼的發出兩聲唿嚕聲,然後艱難的睜開渾濁的雙眼。


    “父親!”王德趕緊上前。


    “殿.........”在王弼睜眼的刹那,眼神中泛起一絲驚喜。虛弱的開口時,淚水已經從眼角掉落。


    他已經,說不出一句囫圇的話了。


    “孤在這!”朱允熥拉著對方滾燙的手,開口說道。


    “殿...........”王弼的身子因為要說話,而使勁的抖著,似乎用盡了全力,口水都流了出來,但就是說不出來。


    “別急,慢慢說!”朱允熥隻感覺對方死命的攥著他的手,眼中滿是渴望。


    “能不能寫?”李景隆急問道。


    王德道,“父親,父親隻會寫自己的名諱!”


    這些跟著老爺子起家的窮漢,除了一條命,除了會拚命,什麽都不會!


    “別急!”朱允熥另一隻手,拍著王弼的手背,柔聲道,“慢慢說,孤在這呢,孤聽你慢慢說!”


    沒有聲音,隻有王弼焦急期盼的眼光,還有淚水。


    “可是要見皇爺爺?”


    王弼眼皮動動,緩緩搖頭。


    “可是放不下家裏人?”朱允熥又道,“你放心,你家裏人孤會照應好。你的爵位,會一代代傳下去。”


    王弼依舊是搖頭。


    “擔心身後事?”朱允熥再問,“孤請旨,讓你配享太廟,於功臣廟立碑。你是給咱大明拚過命的人,大明會記住你的功勞,永世不忘!”


    王弼還是用力的搖頭。


    “孤不會追究這個灌你酒的殺才!”朱允熥看看跪著的,頭都磕破的曹震,“不會怪罪他!”


    王弼先是點頭,然後又是搖頭。


    這下,朱允熥真是猜不到對方心裏想什麽了。


    目光看向王德,“你可知,你父親還有什麽心願未了?”


    “臣也不知!”王德哽咽道,“父親總是說,一個快餓死的窮漢,能有今天,知足了!”


    忽然,朱允熥感覺攥著他的手一鬆。


    “王弼!”他趕緊唿喚。


    “殿.......”王弼的眼睛睜得老大,裏麵滿是因為和病痛抗爭,而變得猙獰的目光。


    他艱難的從喉嚨裏,發出一個聲音,“藍...........”


    瞬間,朱允熥懂了,王弼要說的是,藍玉。


    說的是,和他並肩殺入漠北草原,在大雪之中疾馳突擊元軍的好兄弟,藍玉。是和他一起轉戰中原,親密無間的好兄弟。


    “孤明白了,你說的是藍玉!”


    王弼,欣慰的點頭。


    朱允熥想想,“你是想讓藍玉來,見你最後一麵嗎?”


    王弼重重點頭,然後微微搖頭。


    看向朱允熥的目光,滿是乞求。


    “孤知道了!”朱允熥鄭重道,“你也無需擔心,這些年,孤不是一直在保全他嗎?有孤在,沒人會動他!”


    這次,王弼點頭了。


    然後,他咧嘴,難看的一笑。身子猛然一抖,頭歪向一邊。


    “父親!”


    “老爺!”


    王家頓時,哭聲一片。


    哭聲中,朱允熥站起身,慢慢朝外走。


    又一個老將走了,似乎這個時代也快走到盡頭了!


    朱允熥迴頭道,“傳旨,讓藍玉進京,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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