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條叫渦水的河流,水勢極大,也頗為雄壯。


    本來呢,這樣的河流往往為文人青睞,平時有事沒事在河邊聚一聚,賣弄一下風騷,寫篇《渦水送xxx》之類的文章或是詩。


    但不巧的是,它位於東魏和南梁的交界處,見證了不少廝殺,後人再去渦水的時候,總覺得水裏浮動著的,都是煞氣。


    在水邊方便完後準備用河水洗洗的士卒挨了打,老卒指著下遊的戰馬,嗬斥道:


    “馬得喝幹淨的水!”


    北方多是產馬地,但北人愛惜戰馬,卻已成了慣例。戰馬要喝幹淨的水,而上等的戰馬,平日裏吃的飼料也比人好。


    自北魏分家後,東魏在三方割據勢力中最富、最強,所以完全舍得在這些東西上大手大腳。


    東魏西魏各自由高家和宇文家統率著,兩幫人都裝著曹操的模樣,名為魏相,實為魏賊,這時候也沒東魏西魏的說法,往往在官方文書中彼此攻訐,各自唿之為賊。


    正因為如此,侯景叛亂後,先是帶著河南之地投靠西魏,而後才又投南梁,首鼠兩端,最後被慕容紹宗打成喪家之犬,逃到了南梁,占據壽陽。


    高澄先是出兵與西魏、南梁交戰,接連獲勝,收複河南全境,甚至進窺兩淮之地,但有所顧忌,起初隻是施行反間計,成功挑動了對梁武帝毫無信任的侯景。


    如今侯景肆虐南地,表麵上看,幾乎無人能敵,高澄才知道,如今的南朝,早就是風中朽木,不堪一擊了。


    部分兵馬再次調動起來,聚集在數州之外,撩撥著南梁的守軍,但沒有確切的命令,各路兵馬也不敢做的太過火。


    時近十二月,北地寒冷更勝南地,但也隻有主帥大營中才能無時不刻地點著暖爐。


    東魏的東徐州刺史,辛術,年僅五十,卻仍被派出來帶兵。


    現在忙裏偷閑,他也不願多動彈,安逸地躺在軟榻上看書,偶爾有人送來書信,才會坐起來,懶洋洋地看著。


    “辛公真是好雅興。”


    大營的簾子被掀起,吹進一陣寒風。


    “快掩上。”辛術皺皺眉頭,看向來人,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


    “原來是高尚書。”


    進來的中年人名叫高隆之,輩分長於高澄,卻也隻做得後者的臣子,為人精幹,算是能臣了。


    此次高澄意在兩淮之地,派出許多兵馬,都由辛術統率,也是為了防著南梁的那些王侯,怕他們忽然出兵交戰,拚死護著領土。


    而後便是侯景之亂,那些州刺史將邊軍收攏起來,編在自己麾下,有人想著勤王,有人卻是意圖不軌。


    而這,也給了辛術可乘之機。


    “聽聞附近有座佛塔,便去敬了幾支好香,吾與那塔中尼姑談笑了半天,倒也有些清幽滋味。”


    高隆之笑道:


    “南人果真毫無脊梁呢,那佛塔在水邊,吾領著部下剛到,便有南地官吏跪迎,若非他們送了許多錢財,吾隻覺得此等人,連那塔中尼姑都不如。”


    “南人倒也不盡是怯懦之輩。”


    辛術微微搖頭:“老夫年幼時,聽聞朝廷在鍾離大敗,彼時朝廷大軍聲勢浩大,號稱百萬,卻敗於南人之手,死傷數十萬軍士,那時,尚不可知鹿死誰手呢。”


    高隆之恥笑一聲,從懷中掏出書信,奉到辛術麵前,道:


    “大將軍有令。”


    辛術當即站起來,對著書信行大禮。


    大將軍便是高澄了,雖說名義上仍舊奉著北魏宗室的孝靜帝,但不久前,孝靜帝和高澄曾起了口角,雖說沒鬧出什麽事來,但臉上總歸有些不好看。


    聽到消息的人發現無事發現,不僅沒鬆口氣,反而都莫名有些失望。


    魏朝廷官員素來彪悍,一言不合,便會動手相毆,高家人也是如此。


    高歡在朝的時候,曾當著鮮卑貴族的麵,一拳打掉了關西大行台賀拔嶽哥哥賀拔允的一顆牙。


    孝靜帝現在以為自己逃過一劫,他不知道來年,自己會成為典故“狗腳朕”中的經典醜角,還得挨上高澄的狗腿子崔季舒打在臉上的三拳。


    但哪怕是現在,他孝靜帝在東魏也沒多大權力了。


    辛術是東徐州刺史,也算是封疆大吏,但對著一封高澄的書信,也偏是相當敬畏,由此可以窺見高家權勢一角呢。


    “老臣遵命。”


    辛術看完書信,隨即再次行禮。


    信中所言,無非是讓他繼續經略兩淮之地,想辦法趁著南梁內亂,無力出兵抵禦,徹底拿下此處,令其永為我之疆土雲雲。


    “將信送到後,吾便也需離開此處了。”


    高隆之搖搖頭,慨歎道:


    “大將軍召吾還京,想是又有要事,吾卻是半刻不得閑也。”


    “都是為了國家效力,高公便是那能者多勞了。”


    兩人閑聊了幾句,高隆之起身欲告辭時,忽然道:“北徐州刺史蕭正表,此人怯懦無能,先前鎮守鍾離,麾下仍有許多士卒...”


    “高公是教我仔細對待此人?”


    “非也。”


    高隆之笑了起來:“有他鎮守鍾離,我大魏舉國上下都可安心了,但此人不久前移兵南兗州,似是意在廣陵,近日有軍報,說是已被南康郡王蕭會理部將陳涼所敗,此人先前數次大敗侯景部將,似是個勁敵呢。”


    “陳涼麽?”


    辛術站久了,又覺得身上有些懶洋洋的,他告了聲罪,重新坐迴軟榻上,想了片刻,擺手道:“這人,似乎隻是個普通的梁將罷了,高公言重啦。”


    “吾言止於此,願辛公勿要輕敵。”


    送走高隆之後,辛術又睡了下去,翻了幾頁書,忽的蔑笑道:


    “黃口小兒......”


    南梁疆域龐大,再加上侯景攻進了建康,天下的目光都在京城附近,兩淮之地求援的書信堆滿了案幾,卻也沒換來幾個援兵。


    好在,南兗州的南康郡王迴信了,說是會派遣部將陳涼會同邵陵郡王的援兵一同進軍,抵禦魏人。


    時間將近十一月末。


    邵陵郡王東拚西湊了將近四千人的步卒,帶著輜重往北徐州進發。


    北徐州雖然形如雞肋,沒有多少出產,本身養不了多少士卒,但也好歹算是一塊土地。


    領軍的人自稱霍俊,談話的時候,陳涼瞥見他雙手的大拇指都沒了,也沒多問,隻是各自敷衍了幾句。


    看得出來,這個霍俊本事不小,他的那四千多士卒本來大多是流民,但在他的手下,卻至少都有了點軍隊的樣子,紀律勉強看得過去。


    本來陳涼的打算是故意引起一些糾紛,好有借口叫霍俊帶著士卒趕緊離開。


    但霍俊嚴厲約束手下士卒,他本身也精明,至少明麵上保持著客氣,也沒對陳涼的出身表現出什麽看法。


    雙方“賓主盡歡”,霍俊請求拜見南康郡王,陳涼也讓他見了。


    蕭會理也明白自己的處境,隻是閑談了幾句,沒敢說其他的,霍俊看不出異樣,在廣陵郡逗留了幾天,便提出告辭。


    讓他意外的是,陳涼也領著一支兵馬跟過來了。


    “陳將軍這是?”


    “北兗州、仁州數地遣使求援。”


    陳涼淡淡道:


    “魏人來了。”


    南山營兵馬擴充至四千人,算是陳涼現在的家底。


    剛占到了地盤,卻又碰上了東魏入侵,他本來打著算盤想把邵陵王和一幹勤王軍推到北徐州去頂鍋,但一來,邵陵王隻拚湊出了四千名烏合之眾,不知道能擋多久。


    二來,兩淮諸州的陷落速度實在是太快了。


    辛術的自傲並不是沒有根據的,自他率軍進入兩淮之地,南梁守軍抵抗力度疲軟,官吏將校非死即降,大半土地隨即落入東魏版圖。


    這麽拖下去,自己的南兗州很快就得和東魏接壤了。


    陳涼的如意算盤撥不動了,他確實舍不得自己好不容易攢出來的南山營,但也明白,若是丟了南兗州,南梁便是北麵防線全無,東魏進可攻退可守,來去自如。


    以南攻北本就不容易,陳涼現在勉強守住兩淮之地,也是為了自己的未來考慮。


    這倒不是謀略。


    看的曆史多了,也就懂得多了,古人通讀一本史書,往往都要耗費大量時間,而陳涼能隨時翻閱典籍,上麵還有大量前人的注解,等於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往前看。


    五千年曆史不能精讀,倒也能了解個大概吧。


    陳涼覺得不少在青史留名的老祖宗手段都很髒,但也很高明,可偏偏還有很多人讚揚他們,於是他立誌也要做那樣的人。


    行軍途中,霍俊總是讓副將領軍,他自己過來和陳涼閑談,他對陳涼的出身似乎很好奇,總是想詢問些什麽。


    陳涼也正有意結交,兩人閑聊的時候,倒也是相談甚歡。


    霍俊同樣出身世家,他似乎對建康的情況較為了解,言語間,告訴陳涼,建康的世家已經倒了大半。


    陳涼心裏一動,緩緩問道:


    “這又是為何?鐵打的門閥金鑲的世家,怎就倒了大半?”


    霍俊豎起兩根指頭,說了“侯景”二字。


    陳涼當即明白,隨即岔開話題。


    兩人麵前,已經看見了北徐州的界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北朝南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山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山至並收藏北朝南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