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


    巍峨奢華的宮闕中,念誦佛偈的聲音不絕於耳,兩邊陳列著精致的三足香爐,裏麵是上佳的熏香,焚香時幾乎不會產生煙霧。


    整座宮廷裏到處都是沉悶的香氣,即使是經常入宮的中書通事舍人朱異,當站在殿門處時,還是有種窒息的感覺。


    走出來的太監已是白發蒼蒼,朱異記得自己認識他時,對方還隻是個在宮裏到處認幹爹的年輕閹人。


    如今看見,朱異心裏滿是唏噓。


    當看見朱異走來時,老太監躬身道:“陛下在等您。”


    “知道了。”


    朱異長舒一口氣,整理一下衣服,正想進去,忽然想起來什麽,低聲道:“聽說羊尚書昨晚在宮城前跪了一宿?”


    “是,陛下這些天心神不寧,昨夜早就睡下了,宮人們誰敢替他通報啊。”


    老太監歎了口氣,勸道:“您也別擔心羊尚書了,快進去吧,陛下等您呢?”


    我閑得沒事擔心他幹嘛呀?


    還不是我之前一直說侯景不可能過來,這羊侃老東西一直帶著幾個人跟我作對,說侯景這羯奴有多厲害不可不防。


    現在好了,侯景真的打過來了。


    朱異在心裏嘮嘮叨叨,冷不丁頭頂響起一個聲音。


    “彥和!”


    這是朱異的字。


    一聲念叨,似悲似歎,聲音不大,在朱異心裏卻如同響起一個炸雷,驚得他膝蓋一軟直接跪下。


    陰翳的大殿上,如今的梁帝蕭衍兩鬢斑白,滿臉皺褶,盡管穿著明黃龍袍,卻沒有絲毫天子的威嚴,倒像是受鄰居欺負的老翁。


    “朕整日樂善修佛,沒想到給國家招來了如此禍患,”蕭衍強撐著身子坐在龍案前,滿臉疲憊:“彥和啊,朕來口述,你來替朕寫詔。”


    “是......”


    “朕說,你記。”


    “朕......今侯景猖獗,故以國事托付太子,群臣悉知之,不得......”


    梁帝還沒說完,就大聲咳嗽起來,嚇得朱異丟了筆,扯著嗓子喊:“來人呐,快來人!”


    梁帝昏過去了,得到詔令的太子蕭綱匆匆聚集起一批梁軍,一麵打探外城的消息,一麵收攏百官,緊急封閉了台城。


    好巧不巧,太子也聽說昨夜羊侃請求入宮商議,對這個老人不由更敬重了些,便想派人將其請來商議。


    羊侃迴望國門沒找到自己的部署,還以為有人臨時帶走了這批兵馬,一時間也沒想到陳涼身上去。


    畢竟對方隻是個小小的隊主,哪來那麽大的膽子擅自調兵?


    他此時重新聚集了百來人,好不容易進了台城。


    聽說太子邀請,盡管羊侃受了風寒,頗有些心力交瘁,但還是強打精神入東宮拜見太子蕭綱。


    台城裏是一片混亂,建康外城就更不堪了,火光四起,叛軍們燒殺搶掠,百姓們往日雖然賦稅繁重,好歹能有太平日子,如今是四處逃命,再加上裏麵還有許多世家士卒、權貴官員,此刻都顧不上身份。


    侯景大軍封鎖了建康,他們一時間難以逃脫,不得不朝著台城湧了進去、


    城內的梁軍戰鬥力本就差,反倒是各家豢養的私兵,暫時多拖延了些時間,但也都死傷慘重。


    至於城外呢,那才是今天的重點。


    梁軍又跟叛賊打了第三場。


    頭一場是城頭,第二場是城外,第三場是在秦淮河旁邊。


    打到現在,反而是叛軍大多在建康裏麵,而梁軍站在城外硬著頭皮去強攻。


    侯景聽說城破的時候,樂得馬都不騎了,吆喝手下拉起馬車,讓宋子仙等將領去收攏些兵卒。


    這次,他要風風光光地站在蕭和尚的麵前。


    正美滋滋的時候,王偉卻急急忙忙找了過來。


    “什麽事?”侯景抬起眼皮,懶洋洋道。


    “臣聽說,將士們在城內肆意妄為,請王爺速速製止,若是因此惡了江南士族,這...這對王爺您的大業不利呀!”


    “士族!”


    侯景眼神頓時陰沉下來,他站在城頭,指著城內道:“我第一次到這南地時,為了融入這兒,請求蕭和尚,替我向江南士族說一門親事。”


    “我當時在北方的家人、部下、還有苦心經營的勢力和土地,一朝灰飛煙滅!”


    侯景指著腳下廣陽門的城牆,聲音發顫:“老子當時心想,若是南地可以安身,在此養老倒也不錯,沒想到,蕭和尚僅僅是把老子當一個可有可無的籌碼!他和那些江南士族一樣,就把老子當一個羯奴!”


    “他竟然說,我配不上王謝世家的女子,最多,也就是能和商賈人家通婚。”


    “王爺...您...”


    “不必多說!”侯景攬著王偉的肩膀,露出一絲微笑:“兄弟,不知道你是喜歡王家的,還是喜歡謝家的,沒事,今晚都捆過來,送到你麵前,咱們慢慢挑。”


    建康城頭一片混亂。


    倒不是因為還有梁軍在抵抗,是被派去清掃城頭的叛軍士卒們,因為爭奪屍體上的些許錢財而哄鬧起來。


    多處城門大開,任憑叛軍們在城門處自由進出。


    有舍得錢又膽大的人家,便出錢買通叛軍,但若是運氣不好,隊伍裏的女眷被看上了,那也還得被強行抓出來。


    不願意?


    那行,一家人都齊齊整整留下來,到時候別說女眷,連三歲孩子都得沒命。


    羊家,便是如此。


    羊家本支有泰山第一望族的名號。


    隻是羊侃是北魏的叛將,繼承父親遺誌,叛魏入梁,在南梁倒也是官運亨通,隻可惜梁帝蕭衍和江南世家士族都並不怎麽信任他。


    在南梁的羊家,自然就沒有本支那樣大的名號了,隻是普普通通的士族。


    廣陽門外。


    “大人,家姐愚鈍無知,不能見人,這裏有幾張金葉子,求您......”


    羊躭是羊侃的兒子,生平第一次對一個普通士卒堆起笑臉,手裏的金子卻被立刻搶走,分了金子的幾名叛軍還不肯放過,滿臉淫笑地看著羊家車隊裏的一駕馬車。


    “放屁,老子們就是想看看她長什麽模樣,你怕什麽?莫非,你這車上還裝著幾個朝廷狗官不成?”


    “大人,你......”羊躭又氣又急,但看著周圍大批的叛軍,憑羊家這點人,但凡有反抗,其他的親人又怎麽辦?


    這事也不怪姐姐,剛才在城門處,她車上的一個侍女無意中拉開了窗簾,被人瞧見了,這才被攔了下來。


    要不,找個漂亮點的侍女出來頂替?


    羊躭苦苦思索著,但這刹那,那些叛軍已經按捺不住,其中一個踏上馬車,嘿嘿笑著要去揭開簾子。


    車廂裏,頓時響起兩個女子的驚唿聲。


    羊躭看到自己的姐姐即將受到侮辱,不由目眥欲裂,但他反而死死按住身旁想要拔刀衝過去的弟弟羊鶤,痛苦地說道:“父親還在台城,娘就在旁邊的馬車上,我們若是死了,你讓他們怎麽活?”


    這時,他忽然抬起頭,低聲道:“你聽沒聽到什麽動靜?”


    兄弟倆懵懵然抬頭,隻見城外,一片殘陽盡處,忽的升起一道道黑線,隨著接近,又變成了一個個瘋狂衝向城門的人影。


    此刻傍晚,日頭西斜,一麵梁字大旗陡然飄起,坐鎮中軍的陳涼已經快要到了曹操降臨卡的時限,他拔劍出鞘,麾下騎兵的士氣和實力幾乎臨時達到了當年在曹操麾下南征北戰的那支鐵騎的水準。


    這是降臨卡的最後半個時辰!


    “誅殺侯景,千金賞!萬戶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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