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川江上的一幕猶在眼前,狸貓深痛的目光、癡狂的付出、毅然屠城的冷冽;桓玨慘淡的麵容、虛弱的身體、與子夏間玄機深深的對話;子夏令人費解的孤身入營之舉;方逸對我的憎入骨髓。

    或許,方逸還有那些朝臣說的不假,我確實是個禍害。

    那男子從籃子底取出一片綠油油的肥厚葉片走到床前,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上前就見他執起葉片插入碗中,再取出時已粘滿了粘稠的米湯,之後,他俯身將葉片插入狸貓緊閉的嘴唇裏,片刻後取出,將葉片再次蘸入米湯裏,然後再放入狸貓的嘴裏。

    我驚訝,他們竟然使用如此繁瑣的方法耐心地給昏迷中無法進食的傷者喂食,無言的感動湧上心頭。我一時情急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一邊連聲說著“謝謝”,一邊連連鞠躬。那男子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對我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朝我擺了擺手。

    我趕忙要接過他手中的碗和葉子,繼續給狸貓的喂食工作,他卻搖搖頭,笑著對小姑娘吩咐了一句什麽。那小姑娘拉過我的手將我按坐在桌邊,又從籃子裏取出一碗米湯,將勺子塞入我手中示意我要我先吃飯。

    我接過勺子,熱騰騰的米湯將我的眼睛熏出一層氤氳的水霧,米湯入嘴即化,留下甜甜的米香縈繞齒間。有久違的家的味道。

    顧不得燙,我三下兩下將米湯喝完後,連忙接過狸貓的那碗米湯,示意我來繼續,那男子也不再推托,笑著將碗和葉片都交到了我的手上。

    一葉又一葉,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將那普通人五分鍾便可以喝完的小半碗米湯盡數喂入狸貓的嘴裏。我用拇指替他輕輕拭了拭嘴角,再次站起來的時候,隻覺得腰背一陣酸疼。想到自己昏迷的時候他們或許也是這樣給我喂食的,便覺得很是過意不去,自己才做了一次腰便酸成這樣,難為他們同時照顧我和狸貓兩個人。

    我迴頭朝那對父女感激一笑,卻愕然看見木門洞開,外麵擠了一群大大小小衣著鮮豔的孩童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著我看。似乎沒有想到我會迴頭,小鹿一樣嚇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有幾個孩子比較大膽,似乎想要擠進門來。

    那父親卻朝他們擺了擺手,指指狸貓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那小姑娘卻按捺不住了,也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拽著我便出了門,一群孩子立刻嘰嘰喳喳地將我們團團圍住,那父親頗無可奈何地跟出門來,輕輕掩上房門。

    “阿山

    、三仔、包鼓、八米……”小姑娘挨個將那些孩子指了個遍,似乎在給我介紹他們的名字,然後,她指了指自己,“巧娜。”最後,她又指了指正從樓梯上下來適才見過的那個小夥子,說:“巧星。”

    原來這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叫“巧娜”,那個叫“巧星”的小夥子和她長得有七分相像,又貌似同姓,應該是她哥哥。

    巧娜最後將手指停在我身上,笑眯眯地歪著頭看著我,我笑了笑,將自己的真實姓名告訴了她,“安薇。”

    仿佛知道我的名字很讓她高興,她開心地拍了拍手對著那群孩子重複了兩遍:“安薇,安薇。”我忽覺衣擺有些向下墜,低頭一看,是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睜著麋鹿般的大眼望著我,攥著我的衣角試圖引起我的注意。我彎腰蹲了下來,他伸出小小的手試探般摸了摸我的右臉,我也摸了摸他的臉。他見我摸他臉突然開心地“咯咯”一笑。其餘的孩子也都湊了上來爭先恐後地摸我的臉,連巧娜也上來摸我的臉,我一時被他們的熱情有些嚇到。後來我才知道,在這個族群裏“觸頰禮”是表示友好的意思。

    而此時,適才樓上還空無一人的圓圈狀迴廊上已站滿了圍觀的女子。她們和巧娜一樣戴著銀飾身著五彩羅裙,隻是發髻略有不同,有的和巧娜一樣是發辮盤髻,有的則是直接綰成蝴蝶狀發髻。她們手上有的拿著梭子,有的捧著簸箕,有的端著淘米水……顯然是家務活做了一半還未來得及放下手中的活計便趕來看我這個方外來客。

    我發現這裏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便是眼睛會笑。一個笑意還沒來及到達嘴邊時,眼睛便會先笑開來。此刻,數十對這樣笑如春花的眼睛關注著我,讓我有些暖融融的受寵若驚之感。巧娜的父親走了出來,對她們說了句什麽,她們應和了一句,便朝我揮揮手分頭走開繼續各自的忙碌。巧娜的父親似乎很有威望的樣子。

    之後,巧娜找來一雙草鞋讓我穿上,便和一群孩子簇擁著我出了這圓環狀的樓。樓外是青翠綿密的青山,而這棟樓便在這鬱鬱蔥蔥的環繞圍抱中央。站在樓外我才看清這棟樓的真麵目,黃土澆築而成的外壁密密實實,屋頂上覆蓋著黑色的瓦片和厚實的棕櫚葉,整棟樓酷似遊龍首尾相接,宛自天然。這種建築最大的特點便是像碉堡一樣堅固,易守難攻,且由於牆壁厚實,冬暖夏涼,抗震性能極好。

    巧娜和孩子們帶著我分開一片密林來到一處清澈的潺潺小溪邊。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溪水,又做了個睡覺的動作。我猜她的意思是他們是在這

    條溪水邊撿到已經昏厥過去的我和狸貓的。

    當時我隨狸貓跳下船頭的那一刻,根本沒有想到還有生還的機會。沒想到天無絕人之路,竟將我們送入了這條小溪給帶到這個地方。

    估計這條小溪是樊川江的支流。

    巧娜在地上畫了一個彎彎的月亮,之後又從月亮裏畫出一條蜿蜒的曲線,她興奮地指著我又指了指那月亮。我有些暈,難道他們認為這溪水是從月亮裏麵流出來的?難怪他們看著我的眼神如此興奮,想來以為我和狸貓是從月亮裏順著這溪水被衝出來的了。

    我搖搖頭,她卻有些生氣地鼓起嘴,固執地點了點頭。我又搖搖頭,她又點點頭,這小姑娘真是有意思。見我不與她爭辯後,她便又開心地拉了我的手將我帶迴土樓裏。進門前碰到了一群頭上纏著各色頭巾的男子,有的提著野豬,有的拎著兔子,有的背著糧食。巧娜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唿,當然,亦不忘向他們介紹了一遍我。他們看向我的眼神卻不像過去那些男子一樣滿是驚豔之色,而是流露著一種天然淳樸的真摯憨厚,讓我覺得很是放鬆,為自己沒有被他們當成異類而感到由衷的快樂。

    一踏入門,巧娜便唱歌一般吆喝了一聲,適才屋內的女子們聞聲歡快地奔出門來分別迎向那些男子。看來是她們各自的丈夫。這些夫妻迴屋前都對我舉了舉手中的獵物,似乎是在邀請我和他們一起共享晚餐。我笑著朝他們鞠了一躬表示謝謝,卻擺了擺手。我此刻最想做的是去看看狸貓醒了沒有。

    掀開帳簾後看到狸貓仍舊緊閉著鳳目。為了方便照顧狸貓,在我的要求下,巧星幫我在狸貓的屋內支了一張臨時的小榻。

    每天,我醒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端來清水幫狸貓翻過身子擦拭一遍後背,給他換上一套幹淨整潔的衣服,以免他因為後背長期貼床長出褥瘡。之後,我再將巧星采來的草藥用藥杵搗爛敷在狸貓的後腦勺。摸著那一天比一天小些許的腫塊,我寬慰自己,雖然他現在還沒有醒,但是,等腫塊消失的那天一定會醒過來。

    而我發現了一種比葉片喂粥更好的方法。成年的鳥總是將反芻後較細膩的食物通過嘴喂給小鳥。在沒有外人時,我亦學著將米湯含入口中待溫度適宜後再哺入狸貓口中,這樣會比葉片喂食快上好幾倍。狸貓的唇總是冰冰涼地緊抿著,牙關也總是緊閉,我隻有用舌頭將他的牙齒撬開後才能勉強將米湯送入他的嘴裏。

    每次喂完一碗米湯,我都會臉頰發燙,我想應該是這粥太燙了,下次

    應該放涼些再來喂他。不知道我懷著紫苑昏迷的那大半年裏宮女們是怎麽喂我的。

    以前,看著紫苑總是會讓我想起狸貓,如今看著狸貓狹長緊翕的雙目,我又總是不能克製地想起紫苑。

    他們的眼睛真的很像,紫苑睡著的時候也是這樣眼如墨勾,眉頭微微蹙著,不過,小家夥睡著的時候喜歡微啟著小嘴可愛地吐吸著,不像狸貓這樣緊抿著。

    我情不自禁地撫上了他的嘴角。

    突然,我感覺指間冰涼柔軟的嘴唇輕微地動了動。

    他醒了嗎!

    我激動地俯下身去,卻沒見那緊閉的雙目有任何開啟的跡象。

    就在我失望地欲轉身出門去浣洗適才給他換下的衣物時,他輕輕地翻了個身,我大喜過望。這是自他昏迷以後☆、第一次有動作,之前他總是靜靜地躺著,連指尖都不曾動過一動。

    然後,我聽到一聲囁嚅自他口中逸出。我剛想趴下去聽清他在說什麽,他卻又恢複了安靜,陷入了沉沉的睡夢中。

    雖然他還沒有醒過來,而我卻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我相信,過不了幾天他一定會醒過來!說不定,明天早上我便可以看見那雙鳳目迎著朝陽張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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