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都皇城。


    冬意漸濃,夜半子時,萬籟俱寂。


    皇城西苑內還是燈火通明,西苑地基內埋有地龍,每年冬天都會將大量燒紅的炭火送入地龍,這樣即便外麵寒風飄雪,西苑內也是溫暖如春,透過琉璃瓦,西苑內樂師奏樂,舞妓起舞,一副歌舞升平的盛世之景。


    蠶絲雷紋屏風後,穿著銀絲素紗袍的天子高昌悠然靠在長椅上,右腿弓起,很是愜意。


    一曲舞罷,高昌打了個哈欠,將手中的奏章隨意丟在案頭,眼神中充斥著憤怒,細細看去,那被他仍在案幾上的奏章赫然是兵部來信,信中內容便是關於張朋業隻身返京一事。


    在這屏風之後,除了天子高昌外,還有一人跪坐在高昌左側,神情嚴肅的看著桌上的奏章和卷宗。


    高昌拿起桌上酒樽,一杯酒下肚,或許是酒水有些辛辣,竟是讓他眉頭稍稍皺了起來,“範愛卿,一邊是張朋業的伏案書,一邊是寧延的請功貼,這兩人一唱一和的,倒是給朕出了個不小的難題啊。”


    眼前之人便是範北思,天子跟前大紅人,當之無愧的權臣,他手中的書信正是徐天亮和寧延為禁衛軍寫的請功書。


    範北思放下書信,沉聲拱手,“陛下,此次北征是我大奉千百年來軍事上的奇跡,是我大奉軍隊第一次出現在北蠻王庭,從徐都督書信來看,此戰張將軍和禁衛軍功不可沒,理應獎賞。”


    高昌沒有說話,繼續喝著酒。


    範北思接著說道,“然禁衛軍乃陛下親衛,北征之事並未得到陛下應允,擅自北上形同謀反,若是不按律論罪,一來大奉律法將威懾不在,二來陛下聖威也將不在。”


    高昌坐直起身,伸了個攔腰,穿鞋起身,一身銀絲薄紗拖地而走,“這就是朕為難的地方,張朋業為何單獨進京而不是帶所有禁衛軍入京述職,自是看明白了朕嘉獎詔書的意思,張朋業朕若不依律法辦,國法不容;若是徇私獎賞,天理難在啊!”


    範北思微微皺眉,起身拱手,“陛下,在下還有一計,可使陛下不必為難。”


    “範愛卿有何妙計?”高昌疑惑道。


    “其實問題根源就在於禁衛軍是沒有得到陛下詔令北上支援寧延,那若是禁衛軍得到旨意了呢?那他北上不就是合情合理,嘉獎也是情理之中。”範北思躬身說道。


    高昌停下腳步,細細思索一番,“範愛卿,這無中生有的計策當真合適嗎?你這是要讓朕出爾反爾?”


    範北思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伏地叩頭,“陛下明鑒,臣下斷無此意,臣下隻是想幫陛下分憂。”


    “這張朋業和寧延一起征戰兩年,現在你還要朕嘉獎於他,那朕這麽做不就是默許了朝著官員和寧延來往嗎?文武百官若是有樣學樣,都像張朋業這般,那日後朕這個皇帝在大奉還有什麽尊嚴,這寧延這次打了打勝仗,是聲名鵲起啊,現在天下百姓誰人不知他寧延,民心可怕啊;朕苦心經營了多年的民心就這麽倒向了寧延,範愛卿,你說有人天天在你耳邊說你勇銳無雙,奇功無二,深受百姓愛戴,你還會甘心屈居與朕麾下嗎?”高昌臉色陰沉的走到範北思麵前,臉色鐵青的說道。


    “臣下不敢!”範北思低頭大聲喊道,“臣下隻是覺得若是陛下真的治罪張朋業,那尚未返京的禁衛軍可就再也迴不來了。”


    高昌俯首,拂袖說道,“說下去!”


    此時的範北思已然大汗淋漓,趕忙說道,“陛下,現在禁衛軍都在定州境內,他張朋業之所以敢迴殷都,不正是因為禁衛軍嗎?張朋業在禁衛軍中威望極高,若是殺了他,恐難以安撫定州軍軍心,會把他們推向朝廷的對立麵,若是因為張朋也而讓朝廷損失十萬禁衛軍,未免有些太得不償失了。”


    “禁衛軍。。”高昌呢喃兩句,來到屏風後,透過屏風看向正在起舞的舞妓,舞妓起舞的妙曼身姿透過雷雲暮紗有些朦朧,但卻更襯幾分神秘。


    “陛下三思,禁衛軍乃陛下心血,若因為張朋業而就此舍棄,實在不劃算。”範北思繼續低頭說道。


    高昌蹲在屏風後欣賞著舞妓的朦朧舞姿,徐徐說道,“那範愛卿能保證這十萬禁衛軍還是忠於朕的親衛軍嗎?範愛卿能保證經此一役後,他們沒有站在寧延那邊嗎?”


    高昌的話倒是問的範北思不知如何作答,思來想去後俯首說道,“陛下,禁衛軍乃您親衛,對陛下自是衷心無二,北征也是因為張朋業抗旨,與他們無關,臣覺得禁衛軍依舊是陛下的左膀右臂。”


    屏風外舞樂升平,高昌眼角閃過一絲陰冷,轉身來到範北思麵前,扶起跪地的他,一字一頓倒,“一次不忠,終身不用。”


    八個大字說的範北思心中猛然咯噔一下,這話說完範北思就知道張彭業是在劫難逃了,禁衛軍也要保不住了。


    “不過範愛卿說的還是有些道理,禁衛軍若不返迴殷都,留在定州是個隱患,等張彭業迴到殷都後,即刻為他慶功,同時傳朕旨意讓禁衛軍速速歸京。”高昌淡然說道。


    範北思還想最後在爭取一下,他抬頭沉聲說道,“陛下,張將軍不僅是您的親衛,更是從龍老臣,勞苦功高,還望陛下能留他一命,讓其心念君恩,也能體現陛下仁厚之心。”


    高昌微微頷首,“這些朕會考慮的,今天天色已晚,範愛卿先迴去吧,朕有些乏了。”


    “那陛下早些休息,臣告退!”範北思被迫拱手告辭。


    範北思走後,高昌深唿吸一口氣,喃喃道,“從龍之功,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


    殷都城郊。


    張朋業騎馬而歸,門口卻出現一眾身披金甲的禁衛軍將士,這些將士看著自家將軍凱旋,心中雖是高興但卻不敢表現出來,隻能拱手相迎,“將軍!”


    張朋業看著這些手下,微微頷首,“這麽大陣仗迎接,不知是哪位大人屈尊來此見我這個負罪之人啊。”


    禁衛軍將士之後,穿著赤紅大儒袍的兵部尚書蔡楠用力咳嗽兩聲,“張將軍,許久未見啊!”


    張朋業翻身下馬,微微一笑,拱手道,“蔡尚書,我張朋業麵子還不至於大到讓您親自迎接吧!”


    蔡楠從鋪著狐裘棉褥的椅子上走下來,抬手扶起張朋業,“你可是北征之戰的大功臣,我蔡楠迎接功臣不是應該?”


    “功臣?”張朋業略微遲疑,“陛下肯恕我抗旨北上之罪了?”


    蔡楠哈哈大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張朋業疑惑的跟在蔡楠身後朝著殷都城走去,蔡尚書邊走邊說道,“陛下仁慈,知道你此番北征是為了大奉,他也明白你與寧延合作是情非得已,所以陛下不僅不會降罪與你和禁衛軍諸位將士,反而要嘉獎你們。”


    張朋業停下腳步,不可置信的看著蔡楠,“蔡尚書,您沒和我開玩笑吧!陛下要獎賞我們禁衛軍?”


    蔡楠從袖口中取出高昌批下的奏章,遞給張朋業,“這可是陛下的批示,讓禁衛軍將士返迴殷都接受嘉獎,有陛下朱批在,你的心可以放肚子裏了,趕緊讓大家迴來吧,背井離鄉已有兩年,將士們也想家了。”


    張朋業抬頭抹去眼角的淚花,此時的他對高昌的尊重之心達到頂峰,隻見他朝著太和殿的方向拱手鞠躬,“臣張朋業替禁衛軍將士謝過陛下天恩。”


    蔡楠笑著說道,“走啊,給你的慶功宴都準備好了,特意從珍寶齋請的廚子做的,都是上等佳肴,就等你了。”


    “多謝蔡尚書,我這就給軍中去信,讓他們趕緊迴來。”張朋業感慨無比,一邊拿出給趙衝他們準備好的信一邊高興說道,“沒想到陛下如此宅心仁厚,倒是我這般隻身進京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真是太對不起陛下了,一會見了陛下,我要好好賠罪才是。”


    蔡楠笑了笑,“你就是被那寧延三言兩語蠱惑了,不過陛下政務繁忙,這場宴席他可能來不了,不過你放心,陛下可是將此事全權委托給了本官,本官保證,這個宴席定讓將軍滿意。”


    張朋業再度愣住,“啊?陛下不在啊?”


    蔡楠拉著張朋業一邊走一邊說道,“這你就放心吧,陛下還會騙你不成,快走吧。”


    張朋業被推搡的往殷都城走去,手裏給禁衛軍的信被蔡楠悄悄拿下,遞給了身後手下,而這封信在張朋業剛進入殷都就被送了出去。


    走著走著,張朋業突然感覺手裏缺了什麽,停下來坐找右招,“奇怪了,我給軍中兄弟的信怎麽不見了?”


    “哎!”蔡楠假裝寬慰道,“一封信罷了,等一會宴席結束,本官備好筆墨,將軍再寫一封即可。”


    “可是。。。”


    蔡楠依舊拉著張朋業往城內走,“別可是了,一會飯菜涼了,快走吧。”


    張朋業被連推帶拽的帶進蔡楠府中,此時的蔡府張燈結彩,好不熱鬧。


    張朋業看到蔡府這般大張旗鼓的準備,自己若是還不領情就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了,再加上有陛下朱批在,應該是沒什麽大問題,自己確實是有些太緊張了。


    “多謝蔡尚書盛宴相邀,張某不勝感激。”張朋業一邊往蔡府裏走一邊說道。


    進入蔡府,果然是隻有過年才會有的熱鬧畫麵,酒宴舞樂,應有盡有。


    將張朋業帶入宴會大堂後,蔡楠起身笑道,“這個時間點也差不多,我去門口迎一下來為將軍道賀的官員。”


    張朋業急忙起身,“還是我去吧,蔡尚書您在這這等著,這酒宴已經很添麻煩了,剩下的待客就讓張某自己來吧。”


    蔡楠笑著將張朋業按在椅子上,笑容洋溢,“今天你可是大主角,比我這個尚書要重要的多,今天你就在這安心等著吧,我去去就來。”


    看蔡楠盛情難卻,張朋業也不再多說什麽,隻能一個勁的道謝,“多謝蔡尚書了。”


    蔡楠帶著手下離開賀宴大堂後臉色驟變,剛才開始一張熱情洋溢笑臉,轉眼就變得冷若冰霜,身後的下人走的時候更是下意識的關上了房門。


    走過甬道,來到迴廊外的房間內,範北思正端著茶杯透過紗窗看向窗外,從蔡府大門到宴會大堂一路上的畫麵盡收眼底。


    蔡楠小心的走進房間,看到範北思後沉聲說道,“範大人,事情辦妥了,張朋業並未起疑心,就連他給禁衛軍的信都被本官拿下,讓人送了過去,用不了多久,禁衛軍就會全部返迴殷都了。”


    範北思笑了笑,轉身頷首道,“蔡尚書辛苦您了,不過這件事陛下不希望傳的沸沸揚揚,所以還望蔡尚書能守口如瓶,我們都是給陛下辦事的,一旦走漏風聲,不僅您保不住頭上的烏紗帽,在下腦袋也得跟著搬家。”


    蔡楠頷首輕笑,“範大人放心,本官知道怎麽做。”


    此時的張朋業還在傻傻的等著來給自己慶功的官員,滿桌的豐盛佳肴確實讓人味蕾大動,北征條件艱苦平日裏大家就是一口幹糧一口水,能吃上肉已是不容易,像這種宴席是連想都不敢想;看著滿桌佳肴,張朋業想起來遠在定州還在等自己的禁衛軍將士,心裏默默許下願望,等到兄弟們都迴到殷都的時候,他一定要讓所有將士吃上一頓酒宴,哪怕最簡單的也好。


    等著等著,張朋業突然聞道房間裏傳來一股奇怪的香味,他仔細聞了聞,味道挺香,這讀書人是讀書人啊,就連吃個酒宴也要焚香。


    不過等了好久都不見人來,張朋業不免擔心起來,都這麽久了還沒人來,不會出什麽事了吧!


    想到這裏的張朋業打算出去看了看,結果剛一起身,房門突然被用力踹開。


    剛才還是笑臉相迎的蔡楠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突然臉色鐵青,滿臉怒火的看著張朋業,“大膽張朋業,竟妄圖潛伏殷都,對陛下不利,真是好大的膽子!”


    “什麽?”張朋業驚愕道,“蔡尚書您在說什麽,什麽對陛下不利,我沒有啊!”


    蔡楠將手中不知從哪取來的信扔在地上,大喊道,“死到臨頭了還在嘴硬,來人啊,禁衛軍大將軍張朋業違抗聖旨,為保性命竟不惜與外敵勾結謀害陛下,如今人贓並獲,速將此人拿下,押送典獄監,聽候發落。”


    “我冤枉啊!”張朋業怒氣衝衝的吼道,“我沒有,我根本沒有。。”


    說著說著,張朋業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這一刻的他渾身顫抖,猛然抬頭看向蔡楠,眼神看的人頭皮發麻。


    “蔡楠!你敢耍我!”恍然大悟的張朋業怒聲吼道,這一刻他才知道這哪裏是什麽慶功宴,是給自己準備的斷頭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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