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熬過了一年冬天,張興瑞須發盡白,獨身坐在真武殿的蒲團上,佝僂著身子,雙眼緊閉。


    推門聲緩緩響起,眉間滿是愁緒的向南川走了進來,望著老掌門蒼老垂敗的身子,躬身說道,“師兄,洗觀已將《道君符纂錄》連至大成,短短兩年時間便將我道門練氣最為晦澀的內功心法融會貫通,此子天賦堪稱恐怖,甚至都在盡安師弟之上,師兄,咱們武當有福了。”


    張興瑞緩緩睜開眼睛,輕聲一笑,“如此甚好,看到武當後繼有人,貧道也能放心去了。”


    “師兄。。。”向南川還想再勸勸師兄,然而生老病死乃人間常態,更何況是用自身壽命為引,為大奉強改機緣的張興瑞呢。


    “時間差不多了,貧道的最後一位客人也該來了。”張興瑞輕聲一笑,語氣中盡是釋然。


    。。。


    武當山腳。


    一穿著書生青衫長擺,背著竹木書箱的長須男子出現在武當山腳,男子被曬得皮膚黝黑,抬頭看著掛在山門口的“道氣長存”牌匾,不覺淺笑出聲。


    正值初春,過了一個冬天,武當山附近的百姓都來武當山祈求好運,百姓希望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做官的希望加官進爵,全家安康;讀書學子希望自己能及第登科,光耀門楣;上山的女人則是希望自家丈夫能心想事成,或者是為尚且年幼的孩子求得一個可做官享福的上上簽;總之武當山上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背著書箱的男子來到武當正殿前,他不像其他香客那樣上香祈福,而是一屁股坐在一旁的古樹下,卸下書箱,開始歇息。


    年歲不大的青衫小道士看著男子奇怪舉動,放下手中經書掃帚走過來,衝著男子躬身說道,“公子,敢問您上山是祈福還是解惑啊?”


    看著麵前小道士,男子悠然一笑,“二者皆有,祈福不過三兩香火錢罷了,隻怕是這解惑有你們無能為力啊!”


    “先生何不去見見我家掌門,掌門師父博古通今,能言會道,定會解先生心中之惑。”小道長頷首說道。


    男子定睛看向三清殿後的冒尖的真武殿,沉聲一笑,“是張仙人嗎?”


    “正是。”小道士輕笑點頭。


    男子聽罷,直接起身背起書箱,跟在小道士身後往真武殿走去,邊走邊說道,“能見到張仙人,這趟武當也算沒白來。”


    外麵諸殿熱鬧非凡,但真武殿前卻格外安靜,小道士將男子帶到後便拱手退去,男子站在真武殿門口,抬頭看著充斥著威嚴的真武殿,神色嚴肅的敲響了真武殿大門,接連敲了三聲都是無人應答。


    男子疑惑,莫不是張仙人不在,那小道士拿自己尋開心?


    疑惑之時,竟是不小心推開了大門,大門並未關閉,男子稍稍後退,透過門縫看到裏麵燈火輝煌後才壯著膽子走了進去。


    震撼,輝煌,男子目光掃視四周,震驚之情無以複加,在真武大帝金身前的蒲團上,一滿頭鶴發的老道長背對著自己,男子卸下書箱,緩緩朝前走去,來到老道長麵前,恭敬的鞠躬拱手道,“晚輩陳令樞見過張仙人。”


    “哈哈。”張興瑞輕聲一笑,而後用蒼老的嗓音迴複道,“年輕人,貧道可算把你等來了。”


    陳令樞疑惑的抬頭看向老仙人,張興瑞起身轉頭,眼神平靜的看著麵前的書生,“你與我道門有些緣分。”


    陳令樞衝著張興瑞拱了拱手,“張仙人,晚輩不過一屆書生,立足未穩,甚至連謀生手段都尚且沒有,談何緣分所在。”


    “年輕人切莫妄自菲薄,貧道看陳公子印堂如有紅日初升,乃名士之相,絕非碌碌無為之輩。”張興瑞笑著說道,“公子所言無力謀生,怕並非己身無立足之法,而是無立足之願吧!”


    看著張興瑞和善目光,陳令樞也是放下了心中芥蒂,徑直坐在張興瑞身旁的蒲團上,抬頭凝視麵前真武大帝像,歎息道,“說來慚愧,晚輩周遊天下已有十載,從北到南,從西到東,踏足大奉十州有餘,然目之所急,卻是一片狼藉,永熙年間,政治清明,晚輩本想尋一散官,造福百姓,怎料景文皇帝突然崩殂,廣南王江南起兵,江南陷入戰火,百姓怨聲載道,兩年不到,北方戰事再起,皇帝倉皇南逃,定州遭難;再後來,太武政變,殷都一片血海,學生遊曆江南,拜理學宗師程顥先生為師,研習理法三年,本想有所作為,卻難料朝廷一紙政令,天下官員大換血,新上任的無一不是年輕的國子監後生,這些後生,認死理,薄人情,民聲鼎沸,學生不解,為何天下迴變成如今模樣,便決定負笈而走,探尋答案。”


    “那你找到答案了嗎?”張興瑞眯眼說道。


    陳令樞苦笑的搖了搖頭,“沒有,晚輩還沒找到答案,君王處朝堂,百官居廟堂,百姓處人間,君王不知民間苦,百官不知百姓難,這可能是個答案,但又不算答案,當下政局和解?百姓的出路又在哪裏?到底怎樣楊的活法才是大奉百姓該有的活法,百姓的未來到底在哪裏。”


    “朝政的問題貧道迴答不了你,但關於百姓貧道倒是可以給你指條路,希望可以解你心頭之惑。”張興瑞笑著說道。


    陳令樞迴頭,認真的看向老仙人,“晚輩願聞其詳。”


    “陳公子可有想過百姓想要什麽?”


    “無非吃飽喝好,安居樂業,歲有餘糧罷了。”陳令樞迴答的很幹脆。


    “不為權,不為錢,不圖名譽,為何天下百姓就連吃飽都成了奢望,當今天子算不得昏庸無能,那為何還是讓百姓吃不飽飯呢?”張興瑞感慨道,“究其根本是疏忽了國之根本,國本在民,顧民者可安民,安民者可興國。”


    “是啊,天子改革吏治,裁撤官員,看似是在革弊,實則不然;而是雷聲大雨點小治標不治本的徒然之舉,如若天子以百姓為根基,革新政治,那天下定不會是這般模樣。”陳令樞皺眉說道。


    “百姓安居,那些官員人人都會說這四個字,可要讓他們做的話,難如登天啊!”張興瑞捋了捋蒼白的須發,凝眉說道。


    “難道我大奉就真就無力迴天了嗎?”陳令樞失望的說道。


    “陳公子,你是否真的一片丹心為國所計?”


    陳令樞神色莊重的說道,“晚輩敢在此立誓,為國為民,陳某死而無憾。”


    張興瑞一臉欣慰的點了點頭,“那貧道給你指一個地方,去了哪裏,你可能會知道下一步該怎麽做。”


    “何處?”


    “定州!”


    “是寧延的地盤。”陳令樞一聽,急忙開口道。


    “陳公子知道寧延?”張興瑞沉聲反問道。


    陳令樞目光似有遲疑,一番斟酌過後便如實說道,“十年前曾有一麵之緣,這些年寧延在大奉聲名鵲起,晚輩也時不時聽到與他有關的消息,護國安邦,坐鎮定州,大敗西羌,等等;可此人到底算不算是大奉忠臣,這百般舉動,頗有梟雄之姿,有朝一日必將反奉,您若說大奉未來的希望在他身上,那請恕晚輩不能苟同。”


    “哈哈哈。”張興瑞笑了笑,“剛剛還說陛下忽略了國本,貧道看,陳公子你也忽略了根本。”


    “嗯?張仙人此言何意?”陳令樞不解問道。


    “陳公子隻看到了寧延身上的梟雄之姿,去疏忽了定州的當地百姓,據貧道所知,身處定州的百姓對寧延可是稱頌有加,定州能從北蠻之禍後迅速恢複,寧延功不可沒,如今定州這塊土地上百姓安居,商業繁茂,試問,這不就是陳公子你所期待的嗎?”張興瑞緩緩說道。


    陳令樞聽罷,搖頭感慨,“縱使寧延治理州政確有不俗之處,可他對大奉依舊不是忠心耿耿。”


    張興瑞笑了笑,沒有給出答複,而是起身伸了個懶腰,“陳公子,在你看來忠於大奉是忠於殷都朝廷,還是大奉百姓?”


    “二者有何區別?”陳令樞詫異問道,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問法。


    “若是忠於朝廷,那寧延卻是稱不上是一個合格的臣子,可對百姓而言,寧延何嚐不是大奉的肱骨之臣呢?”張興瑞緩緩起身,邊起身邊說道。


    陳令樞緊隨其後,低頭沉思著老仙人的話。


    張興瑞拖著疲憊的身軀往外走著,邊走邊說,“陳公子,你走遍大奉諸州,唯獨沒有去過定,項二州,何不趁此機會去一趟呢,或許在哪裏,你能找到最終的答案,看看那裏的百姓,看看那裏的官員,大丈夫成事,為國為民,不要再浮浮沉沉中錯失了天下大同的機會。”


    “離開朱子學宮之前,師父曾說,天下致理,不外乎天理人知,內尊心之意誌,外受天地約束,能從心而行已是不易,能做到天人合一者幾乎無人,尊己說之容易,然做起來卻是格外艱難,道法,人性,宗法,風俗,等等都在約束一個人內心的真正追求。”陳令樞說出自己內心的萬般感慨,“之前晚輩從未覺得自己受到什麽約束和束縛,直到今天見了您,才知道原來一開始,晚輩就被那傳統的世俗束縛了自己,百姓為江河,君王似船舟,世人所見艨艟之上旌旗蔽空,卻不知那江河載舟之力,水無舟,依舊東流;舟無水,寸步難行。”


    “此言不差。”不知不覺走到真武殿門口的張興瑞頗為欣慰的點著頭,“孺子可教。”


    “今日聽您一言,如同醍醐灌頂,讓晚輩豁然開朗,晚輩這就啟程動身前往定州,一睹那定州風采。”陳令樞畢恭畢敬的拱手說道。


    “你陳令樞是大才,定州,定有你一展拳腳之地。”一排白鶴騰空而起,張興瑞看著陳令樞,忍不住讚歎道。


    “承蒙張仙人謬讚,令樞愧不敢當。”陳令樞自謙的低下了頭。


    真武殿對麵的蓮花峰上,金光璀璨,張興瑞伸手一指,一隻白鶴啼鳴朝著蓮花峰飛去。


    長風微動,蓮花峰上傳來一聲巨響,璀璨光柱瞬間降臨,奪目金光刺眼無比,一旁的陳令樞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


    蓮花峰上金光乍現,三清殿前百姓紛紛對著蓮花峰跪地叩首,四周的大小道士紛紛齊頭凝視蓮花峰,不自覺的俯下身子。


    扛著掃帚,手捧經書的李洗觀從樹上跳下來,望著遠處的光柱,摸著腦袋不解問道,“那是什麽?”


    將李洗觀視如己出的向南川神色凝重的說道,“那是你五師叔要出關了。”


    此時的蓮花峰上千朵蓮花盛開,一襲青衫的中年道士懸空打坐,長須及胸,道士伸手捏動法訣,一張巨大的符篆出現在身後,男子轉身看去,抬手一點,符篆化作點點金色白鴿,迎著遠處的白鶴飛來。


    白鶴終來,蓮花盛開。


    張盡安臨空踩在白鶴身上,朝著真武殿直直飛去,身後金光隨之而散。


    金光散去,陳令樞還在震撼中久久難以迴神,“那是。。”


    “我道門之福,亦是天下之福。”看著遠處的白鶴慢慢飛來,張興瑞這話說完後似乎更加蒼老了。


    一身仙風道骨的張盡安起步不凡,怡然落地,衝著大師兄拱手行禮,“師兄,盡安迴來了。”


    “辛苦了,起來吧。”張興瑞扶起小師弟,給他介紹旁邊的陳令樞,“陳令樞,陳公子。”


    “陳公子。”張盡安不失禮節,拱手道。


    陳令樞慌忙還禮,“道長客氣。”


    “盡安,蓮花峰十年悟道,可曾想過出山後要做些什麽。”張興瑞站在大理石迴廊前,望著西邊升起的紅色赤霞,輕聲問道。


    張盡安想了想,“赴約。”


    張興瑞點了點頭。


    “師兄,走之前,不再叮囑兩句?”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兩人對視一笑,紅霞滿天,紫氣漸起,真武殿屋簷上,一排白鶴向天而歌。


    張興瑞的目光熾熱真誠,很快便淌出了熱淚。


    日落西方,三人駐足長久,月明星稀之時,張盡安迴頭看向師兄,師兄卻是一動不動。


    陳令樞扭頭看去,老仙人神態自若,眼睛半閉,已然駕鶴西去。


    “張。。”


    張盡安打斷陳令樞的話,紅著眼睛說道,“師兄太累了,讓他歇歇吧。”


    神英四年春,道家仙人張興瑞於真武殿羽化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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