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信讓郭樸去找慕容延釗先圍住劉銖府邸,隨後馳馬到自家門前,發現已有披堅執銳的禁軍在坊間護衛,並在府門外擺設了拒馬叉子等物,一副防衛森嚴的態勢。


    遞上符信後,護衛者自稱護聖軍左廂都指揮使王彥超部下,恭敬地為郭信打開正門,郭信將馬甩給他們,令幾個親兵在外等候,獨自邁過正門而入。


    府上原先的仆人早在劉承佑下令搜捕郭家人時就四散而去,偌大的前院裏僅停著三輛大車,地上蓋了一層枯枝和被踩碎了的落葉,旁邊的門房和耳房則都空著,許多物件都不知被何人拿去了,更無一人出來迎接他。


    記憶中郭家是很親密幸福的地方,郭信仍能想起很多年前在太原府的節日時,表哥李重進和大哥郭榮帶著自己兄弟二人和妹夫張永德、小舅楊廷璋等一群兒郎笑鬧、玩耍的場景,但現在大夥能聚在一起的時候都很少了。


    時間讓一切變得太多、也太快了,其實東京的宅邸郭信也沒有真正久住過,數年以來總是在打仗和準備的打仗的路上,仿佛做了很多事,但細想下來隻有暗中保護下一家人這件事比較重要而有意義。


    但說起來,自己和兄嫂的關係並不好,三個從弟也談不上多麽親近,父親郭威留給他的心思心意太複雜,隻有張氏和玉娘兩個女人是不計利益地真心愛他關懷他、也是讓他留戀家中的真正原因。


    玉娘還在侯益的府上,侯益那老家夥這次又押中了風口,玉娘在魯國公府上應該過得比舊宅中擔驚受怕的郭侗等人更好。等到把劉銖的宅子拿到手,就可以接迴玉娘了。


    郭信捕捉著心中紛亂的思緒,徑自往深處走,靴子踩碎地上的枯枝敗葉伴隨著窸窣的聲音,不多時終於聽見長嫂王氏女的聲音。


    “……你爹手中幾萬大軍,你連幾個人都使喚不得?”


    “我還沒見到阿父,軍中的人都有規矩,怎麽聽我的?況且外麵還是兵荒馬亂,何必急這一刻呢。”


    兄長郭侗急於爭辯的聲音緊隨其後,郭信甚至能夠想象到郭侗臉上該是如何氣急的模樣。


    “如何不急?郎君這也想不明白?眼下郭公進京,一大群人等著封賞,父親(王章)晚迴來一天,朝中的位置都要全被外邊的人占去了。”


    王氏的聲音更大了,隱約帶有哭腔:“到你家來隻是吃苦頭受委屈,單見著二郎整日在外麵風光,今番迴來又有不知多少功勞落在人家頭上,你這個大郎和兄長到底當在哪裏去了?是不是覺得我沒誕出子嗣,都欺負起我來?”


    郭侗好言勸慰:“這都是哪裏的話……不要在此鬧了,三個從弟還在家裏,叫他們聽去了要傳閑話。”


    郭信不好再聽下去,有意放重了步子,穿過迴廊,拐進一道月門,突然出現在兩人麵前,裝作意外的樣子行禮:“見過兄長、嫂嫂。外間天寒,兄嫂怎麽在這兒閑聊?”


    郭侗麵色陡然尷尬,朝王氏甩去一個''我就說吧''的眼色,隨即依然作出笑意上來招唿:“意哥兒迴來了,一路上多有不易罷?也多虧有意哥兒安排,不然我家不知要遭多大的橫禍!”


    “讓兄嫂受驚了,此番過後阿父清掃了朝廷的奸佞,這樣的事不會再有。”


    “是嗬!意哥兒可知楊、史二位相公家中慘象?哎,數十口人命啊!”


    郭信心裏一動:“我剛迴來,還沒來得及打聽消息,不知史家大郎安在否?”


    “據說是被收押獄中免了一死……是蘇逢吉相公要保他。聽說被放出來後得了瘋病,意哥兒和他關係好,抽空去看看罷。”


    郭信聞言默然頷首,他對史家和史德珫實在懷有愧疚,但很多選擇不得不做!


    不論史弘肇還是史德珫對郭信都是很好的,他沒有去救史家一把,正是因為他太了解史家父子的性子,史弘肇掌握東京侍衛司禁軍,不確定的因素太多了——稍有什麽變化可能又會讓自家遭遇不測,至少憑借史弘肇的地位和影響力,隻要活著就一定會影響郭威順利登上帝位!


    郭信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得知史德珫還活著,內心難免放鬆了些,至少日後還有很多彌補的機會。


    “你們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二郎來得正好,嫂嫂問你,現在手下有多少兵?”


    王氏的話打斷了郭信的思索,目光向著這位一直不太安分的大嫂打量過去,見王氏的身材依然豐腴,絲毫沒看出有受苦的樣子,甚至身上某些曲線還更圓潤了些。


    再盯著看下去就太過分了,郭信也確實許久沒碰女人,上一迴還是數月前在青州被他“幽禁”的劉銖女兒四娘。


    “阿父剛任我做京城巡檢使,嫂嫂有什麽差遣吩咐?”


    “我父當初以巡視河道漕運離京避禍,如今大軍進城了還不見音信,想來不在北邊,多半是去了南邊許州族親處躲避,煩二郎派些人去尋找,不然我心裏如何也放心不下。”


    “這事好辦,待我入內拜見了母親,就差人去請王使相迴京。”


    郭信說罷向旁邊瞧了一眼,兄長的臉色似乎更難看了。


    郭侗:“如此也好,我先帶意哥兒去拜見母親。意哥兒還不知道,母親這兩日都臥在床上,正病得厲害。”


    “有勞二郎了。”王氏狠狠剜了郭侗一眼,向郭信道了一聲謝便揚長而去。


    郭信辭別王氏,兄弟二人迴頭往張氏居住的院子走,郭侗一路欲言又止,許久才低聲說道:“你嫂嫂做事時常不分輕重緩急,但到底是一家人了,關鍵時候還是會向著自家的。”


    “嗯。”郭信沒什麽別的話好講,但內心覺得王氏欲望太強,家中有這樣一個喜歡爭權的婦人,總不是好事。


    郭信入內見到張氏時,張氏躺在看起來是剛收拾出來的臥榻上,家中沒有女仆,正在一旁照顧他的是郭榮之妻劉氏。


    “孩兒來晚了。”


    郭信上前在臥榻前行了拜禮,又很恭敬地向大嫂劉氏行禮。


    郭侗上前,在臥榻邊很輕聲的道了一聲:“阿父已經入城,二郎也迴來了,阿母不必擔心了。”


    臥榻上沒有反應。


    郭信從地上疑惑地抬起頭來,劉氏道:“老夫人這兩日不能言語,二郎過來說話吧。”


    劉氏一邊為郭信讓出位置,一邊輕聲解釋道:“本來還好,每天還能念幾個時辰的經呢,誰知道昨兩日城外打起仗來,老夫人就開始做夢,說甚麽惡鬼都在夢裏找她還命,我們勸不了,後來連話都說不出口了,好在今早醫者來看過,說隻是受驚,過幾天就該自個兒好了。”


    郭侗:“城中殺戮太多,阿母身弱,昨天夜間咱們坐車迴來,一路上全是哭聲慘叫,興許也是被殺氣衝撞了。”


    郭信伏在榻邊,果然張氏濕潤而腫脹的眼睛睜著,隻是沒有說話,見郭信湊近了,張氏緩緩向他伸出一支手,郭信取下保暖的貂帽,跪在床邊,將身子伏得更低、離阿母更近,任由她軟而無力的手掌在他的頭和臉上摩挲。


    “阿母不用再擔心什麽,現在不僅我們一家人仰仗阿父,整個東京、中原的人,甚至很快天下就會有更多的人要奉阿父為主,不會再有什麽災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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