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說了一陣話,郭信便瞧出張氏的精神已漸漸乏了,多是微微笑著聽兄弟二人說話。


    其實張氏年紀比郭威還小些,也就四十出頭的樣子,且隨著郭威身居高位而受封吳國夫人,算是東京城裏很尊貴的婦人了,此時卻已略顯年老之態了。


    不多時,兄弟二人便一同拜別張氏,出門另尋地方談論正事。


    身材豐腴的嫂子王氏也跟著二人出來,王氏嫁入郭家的時間不短了,甚至差點就要為郭威誕下第一個孫輩,但對於郭信而言,兩人卻還算不上熟人,且他對王氏的印象感覺並不好。


    王氏與郭信寒暄一陣,瞧出兄弟二人還有話要說,便很快領著隨從的婢女告辭走了。


    郭侗盯著王氏的身影,臉上似藏有心事,直到王氏消失在遊廊盡頭的拐彎處,才對郭信說道:“意哥兒和我來,我們去邊上說話。”


    郭侗並沒有走遠,出了後院後就在一道廊下停腳了。


    雪天院裏連仆人也見不到,兄弟二人默默立於廊下,而雪還下著,沒有停歇的跡象,隻是風小了,顯得四周靜悄悄的。


    還是郭信想起剛才張氏的樣子,先開口道:“阿母從入冬後,早晚就總待在屋裏,我覺得這樣並不好,至少應讓女婢們多帶阿母在府中散散步,人還是要動起來才有精神。”


    郭侗意外的看了郭信一眼,也點頭道:“阿母畏寒,不太願意出門,我也擔心讓阿母染上風寒……去歲時還好些,阿父和意哥兒在關中河中執兵事,聽說戰事沮塞,阿母會常令我等隨行,前往城中幾處佛寺去焚香祈求平安。”


    郭信點頭:“阿母很信佛家……關中因戰亂,屋舍毀壞很多,同樣有不少棄廟,弟每逢遇見,就會想起阿母的愛護之情,那時便不再覺得獨自在外有多麽寂寞了。”


    這話不假,即使張氏甚至都不是兄弟二人的生母,但過去長久相伴的記憶與情感不會磨滅,正是這些記憶與情感讓郭信感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也是有根的,否則一切功名利祿雄心抱負都會變得過於虛無。


    “隻是弟常有王命征伐,阿母隻能依賴兄長多加照顧了,阿母精力一年比一年弱了,年歲日長,想來不多的盼頭就是家族興盛,子女親人能陪伴在側了。”


    “人老了是這樣嗬,時間過得太快了。”郭侗點頭讚同,他的語氣非常和緩:“意哥兒的年歲也不小了,這兩年發生的事太多,與意哥兒詳見的日子竟也變的稀少……這兩年我常感覺對意哥兒越來越陌生了。”


    郭信聽後頓時覺得有些詫異,記得以前郭侗可並不怎麽待見自己,要說兄弟之情,自己和郭榮都更像是親兄弟。難道出征一年半載,還讓眼前的兄弟起到了距離產生美的效果?


    郭侗仍在繼續感慨:“去年我在衙署,常會聽同僚們討論關中戰況,偶爾就會談及意哥兒,皆稱讚意哥兒勇武,順勢便會問我家二郎是怎樣的人,還真叫人無法迴答。有時我自己也想,戰報中的意哥兒,與我記憶中那個太原府家中彈鳥爬樹的意哥兒,真是同一個人?”


    郭信望著廊外飄落的雪花,沉吟道:“人多是會變的,隻是不會毫無緣由的變化,多是身處環境、所擁有的東西變了,其諸如心態的許多方麵便會隨之而變。阿父如今已身居高位,各類無形、有形之物也隨之而來,這對於咱家未必全是好事,就如樓閣平地而起,則一旦失火,建的越高則火勢越大。弟想要做的,就是守住咱們的一切,不想到頭來是一片灰燼。”


    郭侗抬起頭看著郭信的臉,接著挪開目光平視廊前的雪地:“二郎知道此宅是前朝後戚、樞密使馮玉的故宅麽?當初此公同樣身居相位,直至國破隨石氏為契丹人擄去燕北。倘若其尚且活著,如此大雪的日子,恐怕多半不能如你我居於此宅這般輕鬆。我深信阿父能護佑全家,隻是未來的事沒人能夠料定。”


    郭侗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不過君子應處木雁之間,當有龍蛇之變,二郎說的還是頗有道理。”


    其實郭信並不想過早讓家人們知曉郭家會麵臨什麽災禍,除去能否讓大家覺得自己是說瘋話之外,也是因為任何計劃隻要參與的人一多,就很容易生出變故耽誤事情。好在郭侗的反應相當鎮定,甚至似乎對此類問題也早有過顧慮,不禁讓郭信鬆了一口氣。至少自家兄長不是那種毫無頭腦的人。


    很快郭侗便重新開口道:“此番阿父信中所言之事,身為子婿,我知王公為朝廷耗度所計,不願再興兵戈,但我會請夫人想法再去勸服,泰山還是很聽夫人的話的……楊相公與王公乃是同郡,又與阿父同知樞密院事,其多半會讚同,至少不會在朝上反對阿父用兵。至於史相公,二郎與其有舊,我想由二郎與史相公先行通氣,確定態度,待事畢之後我們再向阿父複信,如何?”


    郭侗所說與郭信的想法基本相合,當即便同意道:“弟聽從兄長吩咐。”隨口笑道:“兄長娶到好妻了,嫂嫂在大事上頗能照應,又聽聞王家花費重金為兄長醫治了舊疾,弟隻等著兄長早生子嗣,見見侄兒。”


    郭侗聞言的表情卻不太自然:“嗯嗯,不過日後意哥兒娶妻時,最好娶外鎮節帥之女為妻為好。”


    “何出此言?”


    郭侗微微搖頭:“不論任何事,自己做得了主的才最好。”


    ……班師之後,除軍職封賞之外,郭信還照例遙領了虔州刺史的官身,雖然虔州現在實際上還是南唐的地盤,但傘蓋鑼鼓一應儀仗卻是有的,眼下臨近新春,軍中事情閑了下來,他便可以隨時去侍衛司領要。


    侍衛司主事的仍是史弘肇,郭信便決定正好以領取虔州刺史印信等物為由,先去見史弘肇。


    郭威與史弘肇、楊邠等人在朝中勉強算得上是“同黨”,大事上總會互相通氣,對與郭威想要北上用兵,史弘肇多半也是知道的。郭威叫郭信親自去見史弘肇闡明緣由,以郭信看來,更多為了顯示對此事非常重視。


    郭信去了侍衛司,稟報後衙中司吏卻告知郭信,稱史弘肇最近極少來侍衛司理事,常去的是中書省。


    史弘肇如今不僅是侍衛使,且由於三鎮平定後因郭威將朝廷的恩賞推及眾官,史弘肇也趁便加兼了中書令,因此侍衛司和中書省都算得上史弘肇的辦公衙門。


    隻是中書省日常工作是承宣草擬皇帝詔令,如今即是幾位相公們協商出來的朝廷詔令。


    郭信細想:侍衛司名義上執掌全部禁軍的征發調遣,應該重要才是,史弘肇大字不識許多,去中書省除了和看不順眼的幾位文官宰相吵架,還能做什麽?


    還好郭信想要見史弘肇並不難,他很快就找到好友史德珫,約定了私下上門拜見的日子。


    這天上午,郭信便如期到了史弘肇的檢校太尉府上,門口的仆役問下郭信名姓官職就進去通報。郭信剛栓了馬,史德珫的聲音就跟著他高壯的身子一起從府門裏奔了出來。


    “二郎真早!快請!”


    二人一同入府,史德珫徑直領郭信直進內宅去見史弘肇。


    史弘肇的府宅也是從前朝被擄去契丹的某位相公處“繼承”下來的,府內屋舍、樓台一應皆有,比自家入東京後分到的府邸規模更大,隻是一路上未曾見到幾個走動的人,稍顯冷清了些,史家的親族也不多的。


    這時旁邊史德珫隨口打聽道:“說來你爹在鄴都如何?真要和契丹人大戰麽?”


    郭信便也作閑聊式地提起:“河北漢軍兵力有限,父親不會主動接敵,要想有所動作,至少還需獲得朝中諸公支持,再調撥兵馬錢糧去河北。”


    “聽我爹說髡奴那邊也不太平,要我說也是,早晚都會打,不如早早打了了事。”


    郭信點頭應和:“父親和我也都是這個意思。”


    郭信深以為然,如今局麵,河北戰事開啟,最有利的一方絕對是郭家!要是真能趁機收複了幽燕數州之地,不論對漢人還是對中原王朝都是絕對的好事,除此之外,郭威自己在軍中的威信也將會無人可比!至於什麽功高震主,郭信既然早已知道劉承佑將要對自家動手,何不幹脆把功捧得再高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十國行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貪看飛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貪看飛花並收藏十國行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