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小的方昭一直知道,他的弟弟不是正常人。


    有時,父親會帶自己出門,卻把弟弟留在陰暗的地下室。


    那孩子一直被鎖著,手腳帶著銬,皮都卷了好幾層。


    方昭心疼弟弟,好心想幫他鬆一鬆,卻被那孩子的電火花灼傷,直接暈了過去。


    等到他醒來,看見小孩子坐在他身邊抹眼淚,邊抹邊抽噎,雙手死死地拽著他的手,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喊‘哥哥’。


    方昭自己也是個小孩子,眼睛一熱,便抱著他哭成了一團。


    他們從白天哭到黑夜,哭到失聲,直到父親來了,看兩個白團子哭成了花貓,又想笑又心酸。


    他這輩子頭一次這麽認真地給兩個孩子洗澡。


    方昭在浴缸裏跟弟弟玩作一團,忽然,他抱著小鴨子,仰頭問方延年,弟弟叫什麽名字。


    方延年心頭一酸,說,弟弟沒有名字。


    見小兒子又要哭,方昭毫不猶豫地把手裏的小鴨子送了過去。小兒子立刻不哭了,淚珠還掛在臉上,眼睛卻是彎著的,又懵懂地喊了一聲‘哥哥’。


    方延年摸摸懂事的方昭,溫聲說,要不給哥哥給弟弟起一個名字。


    方昭想了想,立刻指著地下室那方窄窄的換氣孔。


    方延年哭笑不得,想著果然是小孩子,看見什麽說什麽。可沒想到,年幼的方昭奶聲奶氣地,說了一個字。


    ‘天’。


    方昭說,希望有一天,弟弟抬起頭就可以看見完整的天空,而不是被切成一塊一塊的月亮。


    方延年被震了震。


    過了很久,他才拉起兄弟二人的小手,認真地說。


    那就叫方宸。


    這是方宸記憶裏,唯一、也是最後一次看見父親笑。


    後來,父親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後來甚至見麵的次數要按年來計算。


    “方老師不是討厭你。”劉眠安靜地接了話,“最開始,他隻是睹物思人,害怕看見你這張幾乎跟師母一模一樣的臉;再後來,他是因為利欲熏了心。”


    由於核試驗體越來越多,向導哨兵已經成為了研究熱門。方延年本是默默無聞的底層科研人員,卻因為在這方麵頗有見地,被西境軍總指揮提拔,一夕翻身。


    方延年最初的研究,也隻是為了替方宸續命;可後來,榮耀加身,權力在手,他便忘了科研的初衷。為了研究進展,他甚至拋棄了倫理和善惡觀,變得極為激進。


    方宸點點頭:“但我當時不知道,過得很痛苦。那幾年,我的生活裏,隻有哥。”


    方昭作為優秀的高級向導,他本不必一直被鎖在這間窄窄的實驗室裏,每日與一個怪物時時相對。


    可方昭沒有一日放棄過方宸。


    他給方宸喂飯、教他認字;他會在起風的雷雨天默默地鎖住因為電子雲狂暴而失去理智的方宸,會在風雨過後的夜哄他安睡,幫他摘下鐐銬,替他在傷口上塗藥。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從不抱怨、總是溫柔。


    方宸是方昭養大的。


    他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質,幾乎都來源於他的哥哥。


    “在我心裏,他就是那朵在窗台上的那朵花。”


    方宸想。


    那是,暴風雨來臨時,唯一不會被吹倒的存在。


    “有時候我會想,就這樣跟哥住在這裏,似乎也沒什麽不好。可有一天,哥忽然離開了。其實也沒有很久。五個小時?六個小時?記不得了。可對我而言,就像是半輩子一樣漫長。那天,我藥物注射過量了。我想,如果哥也不要我了,我就死了吧。”


    方宸聲音帶了絲顫,劉眠輕輕歎了口氣。


    “我知道。”


    “...後來,哥迴來了。我抱住他,不知道嗦嗦地說了什麽混賬話,然後暈倒在他麵前。等我醒來,哥已經幫我準備好了上路的背包。”方宸眼神轉向角落裏那跟著他越獄的軍綠色背包,視線帶著懷念,卻變得更悲傷,“...他說,總指揮親自挑選了一支向導小隊,要進行秘密訓練,去東陸執行任務,打擊敵軍。他已經通過了選拔,獲得了名額,並且,成為了這個小隊的副隊長。”


    “嗯,原十三隊。”劉眠說。


    方宸眼睫微微垂了下去,將葉既明的手握得更緊。


    “我記得,他毫不猶豫地把他的身份牌拿了出來,掛在了我的胸前,又遞給我一柄銀色的匕首。他說,我的世界裏,不該隻有他一個人;他說,從今天起,我就是方昭,用他的名字,過我自己的人生;他說,隻要走出這道門,就可以看見一片蔚藍的天;他說,他遇見了很好的人,那個人會替他照顧我。隻要拿著這柄匕首,那個人就會來接我。”


    如今,哥哥生死一線;匕首也隻剩刀鞘。


    溫涼,又一次以近乎獻祭的方式帶走了這柄匕首。


    方宸心頭猛然一痛,驟然彎下腰,拚了命地壓抑著顫抖,汗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劉眠輕輕地安撫他的背。


    “方宸,溫涼還活著。”


    “...活著,但被折磨得跟死沒什麽區別不是麽?”


    方宸垂著頭,身體不停地顫。


    明明他們已經斷了精神鏈接,可他卻像是能體會到溫涼身上被加諸的痛苦一般。


    “溫涼的能力,遠比你想得要強。他自爆核心保住了我們,又借著虛弱期,把自己送進了總塔,他的目的是接近關山,示弱以消除他的戒心,借機找出那一百三十五個地下工廠的位置。”


    “知道。他不會死。他隻是又一次把自己炸成了一個廢人。”方宸抬眼,冷意森森,夾著幾乎壓抑不住的自嘲,“...你們每個人都隻會說,他不會死。甚至連溫涼自己都快忘了,他是個人,他也會疼。”


    劉眠一時無言。


    他沉默了許久,說出了‘對不起’三個字。


    聲音雖低落,可語氣卻堅定,毫無悔意。


    聞聽出劉眠的矛盾與堅決,方宸慢慢地抬起頭,下頜還掛著汗。


    “老師。那你呢?”


    “...什麽?”


    “我聽說,你也算是我爸的學生。可你卻背叛了他,告發了他,使他下獄,最後...爸就那樣死在了那裏。”


    方宸看向昏迷的葉既明,頓了頓,堅定道:“我不相信你背叛了他。哥願意與你搭檔這麽久,你一定是值得信賴的人,不會做出這種事。”


    劉眠又轉著無名指處的婚戒,低低地笑了笑。


    “這你就猜錯了。”


    “...什麽?”


    這次換方宸怔住。


    “是我背叛了你爸。是我,親自送他入獄的。”劉眠說。


    第二百三十五章 其心昭昭 (下)


    劉眠的供認不諱,多少有些出離方宸的意料之外。


    他們兩人在咫尺對視,卻沒有在對方的眼底看到敵意和化不開的隔閡。


    不如說,從他們遇見的第一麵開始,方宸從來都不覺得劉眠是個心腸歹毒的惡人。


    片刻,方宸搖頭:“不信。”


    劉眠淡然移開眼,靠坐在窗邊:“沒什麽不信的,就是我。當年,方老師獲得了總指揮官的賞識,開始試圖瘋狂合成s級向導。但,那麽多年,再也沒能在任何人身上複刻出溫涼的能力。眼看他的權力就要旁落,他不甘心,開始劍走偏鋒,秘密建立了廢物利用研究所,做了多少喪心病狂的人體試驗。我勸了無數次,可毫無用處。從那時候,我就知道,正確的話,必須從正確的人嘴裏說出來。隻有這樣,行進的軌跡,才會是正確的。”


    方宸怔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點了點頭。


    “恨我嗎?”劉眠問。


    “你隻是想阻止他,並沒有想殺他。”


    “嗯。”


    “哥都能原諒你,我沒什麽放不下的。”


    方宸揭起葉既明額頭上溫熱的濕帕,俯身過了一邊涼水,又替他搭在前額。做完,才沉了口氣,重新拾起那摞文件。


    “...你剛才說,爸再也沒能複製出像溫涼那樣成功的s級向導。”


    “對。”劉眠說,“為了‘馴服’核心和電子,你爸瘋狂下現場,親自挑選實驗體,研究其中的機理。花了幾年,才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核心承載體。那天,礦場爆炸,一個少年不怕死地衝進裏麵,連著救了幾人,直到一塊石頭砸下來,砸斷了他的胸骨。所有人都斷言他活不了,可在重症室裏救了一天,那孩子竟然奇跡般地熬了過去。”


    “!”


    “方老師敏銳地察覺到了‘機體自愈性’才是核心承載最重要的人體指標,他以嘉獎為名,把少年英雄帶迴了科研研究所,對他進行改造,後來,才有了令人聞風喪膽的s級向導。”


    “……”


    方宸的唿吸有些急促。


    “不僅是他,還有你。沒發現嗎?”劉眠指尖輕輕戳了戳方宸的肩、胸腹和臂彎,“滿世界亂跑的這段時間,你受了這麽多、這麽重的傷,在普通人身上至少要恢複半年。但你,跟個沒事人一樣,連傷口都快消失了。”


    “...我以為,這是正常的。”


    方宸喃喃,劉眠覺得無語:“兩個怪物,說什麽正常。正常人,強行承載過量的核心和電子,早就死了。”


    方宸猛地看向葉既明。


    “難道說,哥他...”


    唿吸哽在喉嚨裏,方宸猛然埋頭去翻那摞文件,被劉眠輕輕地壓住了手腕。


    “慌什麽,在這裏。”


    掌心被塞進兩張體檢報告,方宸奪過,在無數密密麻麻標紅的指標下,赫然寫了四個大字。


    ‘s級向導’


    時間,是新4年9月4日。


    每一條指標幾乎都是擦著線勉強合格的,遠沒有溫涼的指標那樣遊刃有餘。


    “那天,既明在自己身上進行了‘恆星計劃’實驗。他借助你的電子雲,勉強維持了核心穩定,可s級核心的能量太霸道了,整個實驗室也因此炸毀。他勉強成功了,代價是,半條命、和一雙腿。”


    劉眠大拇指重重地按了按食指關節,手腕處的青筋因為緊攥拳身而勒出了幾道。


    方宸猛地站了起來。


    “他為什麽一定要...”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流放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茶葉二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茶葉二兩並收藏流放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