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這麽大驚小怪的,我就是想跟你說一件事。”


    “什麽?”


    “嗯...我覺得我好像開始理解他了。明白他為什麽非要殺了我,為什麽,非要讓我自殺。”


    楚肖雲針頭直接懟在溫涼的側頸皮膚上。


    再說一句胡話,直接一針送他去見周公。


    溫涼趕緊笑眯眯地表示投降。見楚肖雲戒備稍鬆,又東扯西扯。


    “我說。”溫涼問,“你見過我殺人嗎?”


    “沒有。”


    “可惜了。應該帶你看看三天前的溪統礦。”溫涼瞳孔裏閃過屍山血海的紅,聲音輕飄飄的,“一百三十五人,五秒就被我炸完了,厲害吧。”


    “……”


    “向導吧,有時候跟個炸彈似的。”溫涼琢磨了一下,自我更正道,“核彈。”


    “一次性的。”楚肖雲硬聲打斷他,“一般來說,向導的身體無法承受這樣的核心融合和分裂。爆炸一次,足夠死透了。”


    除了溫涼和葉既明。


    可若論恢複力,葉既明遠遠不如溫涼;也就是說,溫涼的危險性要比葉既明大得多。


    任何超越自然規律的極端條件都是偏激的,就像長生不老和短命早逝,兩者都擁有著令人警惕的危險。


    能夠極限破裂再立刻重組,這就說明,溫涼不是一次性武器,而是可重複利用的恐怖機器。


    “你看,你知道得很清楚嘛,騙誰呢。”


    溫涼將楚肖雲的慎重表情盡收眼底,輕笑了一聲,笑意不達眼底。


    “……”


    楚肖雲覺得溫涼的主人格大概是被那股邪氣給侵染了。


    雖然溫涼嘴上天天喊著早死早投胎,倒也沒見他輕生;最多就是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致的輕慢,還有毫無動力的躺平。


    可溫涼現在的動作、表情、語氣,竟有幾分類似那個嗜血殺人的瘋子了。


    那種由內而外的厭世,還有混雜著失望和痛苦的絕望。


    “不僅如此。當我釋放能量的時候,我根本沒法控製自己。那天,我恨不得...”


    溫涼的唇上似乎還殘留著方宸的血液味道。


    腥甜潮濕,對他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他知道。


    如果再這樣下去,極端情況下,他一定會吸幹方宸的電子雲。


    楚肖雲立刻打斷了溫涼的揣測。


    “別瞎猜。”


    “如果隻是瞎猜就好了。可你看,現在的我...”


    被鎖住的手腳、臂彎間毫無作用的針孔,還有心底滔天的欲望,溫涼眼睫低垂,彎了個近乎淒冷而自嘲的笑。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這件事的可能性有多大。”


    “可...”


    “方宸一定會死。”溫涼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他會像方昭一樣,死在我手上。”


    門外似有影子一閃而過。


    隱有細碎聲自門縫間傳來,溫涼微微側目,餘光捕捉到一片黑色衣角,他緩慢地彎了彎泛紅的眼尾,聲音微微拔高,像是故意把這樣無情的事實說給誰聽。


    “哨兵和向導,最多隻能活一個。而當年,我的選擇,你也看到了。”


    生怕說得不夠清楚,溫涼加重語氣,一字一句地重複道:“我為了活下去,在戰場上丟下了我的哨兵。”


    “當年的事誰也不知道是怎麽迴事,你怎麽就能斷定...”


    楚肖雲的話音一頓,視線下移,發現溫涼正艱難地抓著他的白大褂,用眼神製止他繼續說。


    門口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似有踉蹌。


    溫涼五指慢慢鬆開,手腕垂下,金屬鎖鏈留下的勒痕跡深紅泛紫,婉轉環在腕間,像一條沒有生機的藤。


    楚肖雲似有所察,看了一眼廊外,又看向床上闔目不語的溫涼。


    “借我的嘴,趕人走?”


    “哪兒敢啊。”溫涼懶洋洋地吐幾了個沒骨頭的字,“他走了,我們繼續。”


    “還來?”


    “多試幾次吧。”


    如果能單靠藥物控製核心波動,那麽,或許以後方宸就不會那麽危險了。


    溫涼的想法,楚肖雲一清二楚。


    他念了兩張紙的風險須知,躺在床上的人一動不動,連反應都懶得給一下。楚肖雲自覺盡到了醫者本分,最後的方案,還是得遵循病人的意願。


    楚肖雲也隻好收起了文件,重新戴上手套。


    冷櫃裏一支針劑被取出,冰冷的液體注入血液,溫涼的眼睫輕顫,眉間閃過一絲忍耐的痛意。


    “其實。”楚肖雲拔出針頭,聲音也隨之落下,“我倒覺得,你不像是會丟下戰友的逃兵。”


    “誰知道呢。”


    溫涼散漫地打了個嗬欠,轉頭時,眼尾挽起了一抹笑。


    在無邊的痛苦裏掙紮了許久,溫涼終於疲憊地睡了過去。病房裏尖銳的警報聲久違地迴歸成舒緩的電子心跳監控聲,楚肖雲捏了捏眉心,脫了白大褂,坐在一旁,視線沒離開病床上的人。


    對於溫涼,其實他的心裏一直有個困惑。


    已知哨兵向導的綁定本質是核心與電子的束縛,那麽能夠綁定的哨兵和向導,必然是精神圖景極為契合的兩人。


    這世界上,能夠臨時搭檔的哨兵向導很多,可是能夠組成穩定配對的人卻很少。


    當然,血緣關係是例外。


    楚肖雲拿出溫涼方宸的體檢結果,上麵99.999%的匹配度高高懸在正上方,他看了很久,還是覺得荒謬。


    據溫涼所說,他與方昭是將近100%的匹配度,而現在,他與方宸也是如此可怕的高匹配度。


    這真的可能嗎?


    極端情況下,方宸方昭是同卵雙胞胎,dna有著極高的重合率,可生長環境與後天變異都會產生差異性,幾乎不可能達到這樣恐怖的一致性。


    而且...


    楚肖雲想起什麽似的,從軍褲口袋裏拿出一個燒了半截的戶籍冊。是葉既明被扣留在工會的那一晚,他從垃圾桶裏撿出來的。


    上麵的字跡已經看不太清了,可從行數和頁數來判斷,除了方家夫婦,方家隻有一個上了戶籍的兒子。


    種種線索糅雜交織,忽得,楚肖雲腦海中出現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推測。


    如果說,方宸和方昭根本就是一個人呢?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隻活現在


    方宸不知何時走出了醫院。


    眼前是一片平坦的荒野,夜幕已至,疏星藏在五彩的極光後,穹頂就那樣空落落地壓了下來,仿佛一隻巨大的囚籠,鎖住了眼盲無助的人類。


    方宸漫無目的地走著。觸目四野,盡是黑暗,在無言寂靜中,竟誕育出一種想要逃跑的衝動。


    他越走越快,最後,在夜裏瘋狂地跑了起來。他跑得熾烈,像是一團不甘熄滅的火。


    跑著跑著,直到眼前天地顛倒、星辰倒掛,直到眼前模糊、口幹舌燥,卻始終跑不出這片黑暗,才覺得自己實在荒唐。


    他撐著膝蓋大口喘氣,邊喘邊咳。大病初愈,身體沒什麽力氣,便幹脆仰臥躺倒,任由自己埋在土裏,閉起眼睛,不去看眼前的一切,仿佛這樣,就能逃避明天的太陽。


    耳畔貼近地麵,仿佛能聽到大地的唿吸聲,哨兵的五感此刻與天地共通,沉浸自然,才讓他在無數痛苦裏偷得片刻的安慰。


    不遠處,隱隱有聲傳來,像是錘子砸地的鈍響。


    方宸張開半隻眼,借著昏暗的路燈看向東北角,才發現那裏蹲著的兩個背影有點熟悉。


    是柴紹軒和龔霽。


    柴少爺頭上紮著一圈圈的白繃帶,同樣纏著紗布的手臂高高舉起,手裏拎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孩子大頭衝下,骨瘦如柴,倒吊著像個骨架子。他的雙手嶙峋,嘴邊有土。


    柴紹軒不嫌髒地,把手指伸到小孩子喉嚨伸出,小孩子無力地掙紮兩下,連皮帶骨鬆散地抖了抖,隨即嘴巴一張,混著胃液的泥土被倒了出來。


    “土不能吃,會吃死人。”


    龔霽說。


    “餓了。”


    缺門牙的小孩子結結巴巴說出兩個字,臉漲得通紅,柴紹軒拎著他的衣領,讓他雙腳著地。


    龔霽掀開小孩子的衣服。


    像是骨架子上麵蓋了一層皮,幹瘦的肋骨根根可見。可肚子卻是鼓鼓囊囊的,像是揣了個皮球。


    “餓了吃飯。”龔霽說,“不可以吃土。”


    “...也可能是沒飯吃。”


    柴紹軒一直蹲著,低著頭,此刻,悶悶地吐出一句話來。


    親身經曆了溪統礦的一切,他才知道,這世界上的窮人其實很多,但因為有人不許他們見天日,所以剩下的少部分才顯得那樣富足。


    缺門牙的小孩子顯然並不期待龔霽嘴裏說的‘飯’,隻愣愣地盯著地上的土,還想要往嘴裏塞。


    柴紹軒又把小瘦猴子拎了起來,抬手就往屁股上扇了輕輕的兩巴掌,隨即轉頭問龔霽:“有吃的嗎?”


    “等我一下。”


    龔霽說著要起身,卻迎麵遇上了方宸。


    他微怔:“怎麽不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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