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自從變了個稱唿,你都不會笑了?”關聽雨說得越風趣,葉既明的表情越淺淡,仿佛一朝被戳穿,再不需要任何偽裝。他臉上沒有喜怒,修長蒼白的手虛虛搭在扶手上,似乎覺得對話無甚趣味,轉身要走。“三分鍾,講一個故事的時間。”關聽雨站在三步外,輕聲喊他,“你就,給我三分鍾,可以嗎?”輪椅慢慢停下。葉既明沒有轉身,安靜地坐在碎石瓦礫堆成的掩體間。關聽雨自顧自地走上前,站在他身後,握住了扶手。輪子慢慢向前滾動,與地麵碰撞,發出細碎的響聲,關聽雨的聲音響起,合著極淡的笑,像是一曲安眠。“從前沒發現關巡察這麽喜歡講故事。”“我講的不好。”關聽雨看著葉既明的側臉,低聲說,“至少,沒你講得好。”葉既明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尖摩挲著扶手邊緣,沒有迴應。關聽雨緩緩抬頭,微笑著說起了故事的開頭。“從前,有一對雙胞胎。他們的媽媽誤入了核試驗中心,意外成為了實驗體。媽媽生下兩兄弟以後,身體虛弱,撒手人寰。他們的爸爸原本是一個善良厚道的底層科研人員,卻因為無法挽救妻子的生命而頹廢悲慟,幾乎想要隨她一起去了,直到,他發現他的兩個兒子,身上帶有極強的正電場和負電場,同卵而生,陰陽兩極。父親深愛妻子,更深愛科研。他把這個帶有正電場的大兒子定義為向導,而負電場的小兒子,則定義為哨兵。將他們藏在地下室,作為第‘0’號實驗體存活。從此,作為西境軍事的‘哨兵向導’創始人,開啟了人體後核武時代。”“一分鍾了。”葉既明淡淡地說。“兄弟倆,一強一弱。弟弟一日日長大,血液裏的電子雲越來越濃厚;可是哥哥卻沒有辦法再進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弟弟一天天超過自己,連父親也逐漸地無視他,冷落他,甚至嗬斥他。高傲的他可以忍受每日的實驗折磨,卻無法忍耐這樣的精神侮辱,所以,他便開始了自己的報複計劃。”葉既明撫摸著右手的指骨,似乎被關聽雨聲情並茂的訴說打動了,聽得很認真。“哥哥雖然血脈較弱,但卻天資極為聰穎,過目不忘。他熟讀萬卷,能力極強,甚至成為了‘精神控製’的主要研究員,至此,向導的精神控製自成體係。可他並沒有借助自己的能力重獲父親的青眼;反之,他謙卑地請求跟弟弟搬去同住,利用他天生的向導體質幫他壓製住血液裏狂暴的電子能量。”關聽雨停了腳步,稍微彎腰,隻葉既明耳邊輕聲問道:“方大哥,你覺得,那個哥哥,是那樣好心的人嗎?”葉既明淡淡地說:“不清楚。”關聽雨微笑,繼續推著輪椅前行。“哥哥精神控製弟弟,一邊為他編造兄友弟恭的幻境,一邊折磨他。可憐的弟弟承受著來自於父兄的兩份折磨,度日如年。”關聽雨似乎想起了什麽,捏著扶手的動作一緊,停了幾秒,才輕聲地說:“尤其是在暴雨天。鞭打的聲音,甚至會蓋過雷聲;鎖鏈的拖拽聲,像是惡鬼的低語。”葉既明問了一個意外的問題。“會做噩夢嗎?”關聽雨一怔,反問道:“...什麽?”“你會做噩夢嗎?”葉既明目視前方,輕聲問道。“不會。因為,那是他的噩夢,不是我的。”她用灼熱的視線緊盯著葉既明清瘦的背影,一字一頓,認真篤信,“我的夢裏,一片花海。”兩人打著旁人聽不懂的暗語,語言的交鋒,這次,是葉既明的全麵投降。他用提問的方式承認了。關聽雨不自覺地攥緊袖口的忍冬手環,手腕猛地用力,輪椅迴轉半圈,葉既明從背影轉至前側,露出了那雙溫柔的眼睛。那雙眼睛太有欺騙性了,那麽讓人心動,誘人沉淪。葉既明唯一露出的真實,卻滿是謊言。“怎麽不繼續說了?”葉既明問。“你還想聽嗎?”“嗯。”葉既明說,“是個好故事。”關聽雨牽了唇角。果然是他的風格。“後來,弟弟不堪折磨,逃出了地下監牢,遇見了好心人,幫了他一把。”“會有那樣的好心人嗎?”葉既明問。“會。”關聽雨說,“我就遇到過。”葉既明又笑。“是一個神通廣大的好心人。”“是啊。好心人還是聰明,他盜取了哥哥的身份信息,用哥哥的名字將弟弟注冊為‘原十三隊’的一員。畢竟...”關聽雨直接引用了葉既明的話,“‘原十三隊的原,是原子彈的原。’裏麵,大部分可都是向導,用哥哥的身份,簡直天衣無縫。而原十三隊是總指揮官直隸部隊,高度機密,連父親的手都伸不到那裏。弟弟,才終於得以解脫。”葉既明點點頭:“有理有據,合乎邏輯。”“所以,方昭成為了那個失去身份的倒黴蛋。不得不捏造出一個‘葉既明’的身份,活在這個世界上,旁觀著弟弟在原十三隊活得風生水起。你被迫失去了名字和身份,你恨方教授、也恨方宸。你想報複他們,而,機會很快到來了。”關聽雨灼灼的目光盯著葉既明的臉,而後者,相當配合地吐出了四個字。“總塔叛亂。”“是的。東陸西境合並的元年,內部鬥爭愈演愈烈。方延年掌握著總塔的科技命脈,也就掌握著權力的中心。導火索,是劉眠的背叛。方延年被指控‘通敵’,說當年私下泄露核心技術給東陸軍隊。山派海派無奈合並也隻是天災使然,人心從來沒有向齊。這一條莫須有的指控,直接讓剛剛組建好的總塔再次大亂。”“……”“方教授死在牢裏;方教授最得意的一支隊伍,原十三隊也在一次戰鬥中‘意外’全軍覆沒。”關聽雨俯身,牢牢地盯著葉既明的眼睛,輕聲問,“方大哥,那真的是‘意外’嗎?”過了許久,葉既明抬眸,黑長的睫毛微顫,吐出兩個冰涼的字。“不是。”“...可劉大哥站錯了邊,最後,總塔的鬥爭,柴叔還是贏了。他上位,第一個就要殺了劉眠。但他找上了你,你救了他。”關聽雨艱難地開口,又輕聲問道,“方大哥,劉眠的告密,你早就知道嗎?或許...是你授意的嗎?”葉既明一瞬不瞬地望著關聽雨的眼睛,不閃不避。“是我。”關聽雨心一沉。雖然早就猜到了,可等到葉既明真的選擇承認的這一天,還是讓她不由自主地難過。“繼續說吧,說完。”葉既明是那麽從容,似乎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關聽雨沉默了片刻,才低聲說起了故事的後續。“後來,你憑借著對‘恆星計劃’驚人的理解和執行力,成功當上了進化部的部長。但,柴叔也不傻,他並沒有完全信任你,甚至於對你越來越猜忌。這些年,你小心翼翼地生存,終於也厭了。所以,你布下一局棋,要徹底奪下總指揮的位置。”“是。”“你用盡方法,使自己進化為s級向導。但你能力有限,無法保持穩定,在衰退的邊緣苦苦支撐了許多年。終於撐不住,不得不尋找解決的方法。”“這件事,沒有解決的方法。”“有,你說了。”關聽雨聲音有些低沉,“恆星計劃。”葉既明靜了片刻,溫和地笑了笑。“你很聰明,或許,是塊做研究的好料子。”“我不想。看到你,我已經對科研感到生理性厭惡了。”關聽雨猛地雙手下壓,將葉既明困在輪椅上,目光灼灼,“所以,你要囚禁溫涼,把他的核心碎片奪為己用,是不是?”“……”“你要囚禁方宸,因為他是你的弟弟,你們的血脈天生相融,所以,他才是你的哨兵最佳人選,是不是?!”“……”葉既明的沉默往往意味著承認。關聽雨無力地垂下了眼睫。她雙手緊攥,頭低垂,高束的馬尾順著肩膀滑了下來,落在葉既明的膝蓋上,像是柔順的黑色瀑布。葉既明的指尖蹭到了微涼柔軟的發絲,他五指微蜷,隻留住了一瞬,便鬆開了手,溫和地輕輕撣去她肩上的塵土。“怎麽起的疑心?”“你的名字。”關聽雨說。夜之將明,是為方昭。他留下的線索,不難猜,隻是,沒人敢猜。“這麽短的時間,查到這麽多東西。累不累?”“不累,我隻覺得害怕。”“怕我嗎?”“不是。我怕我查得不夠全,問得不夠多,故事講得不對,冤枉了那個雙胞胎的哥哥。”關聽雨沒有抬頭,右手慢慢攥緊,聲音小心翼翼,像是存了最後一絲希冀,“我的故事,是真的嗎?”葉既明沉默著,將手合在了膝上,雙手互握。那是犯人防禦的姿態,是一種無言的招供。“真的不能收手嗎?我不想看你越做越錯。”大顆的液體沿著下頜滴落,掉在葉既明的掌心。燙的。葉既明微怔。他抬手,小心又珍重地貼著關聽雨的側臉,用手背,溫柔地蹭掉了那片潮濕。“你哭了。”“把方宸溫涼交給我。”終於,葉既明讓了半步。“你想要時間,我給你時間。三天後,是柴萬堰的三次公審。那天,準時帶他們迴來。如果我沒有見到他們...”“一言為定。”關聽雨慢慢起身,眼眶是幹的。葉既明臉上也沒有錯愕,隻有極淡的縱容。“哭得很真。”“隻是因為有人願意信。”關聽雨解下手腕上的忍冬手環,輕輕擱在他手心。葉既明慢慢握住。“怎麽?”“方昭,我想救你。”關聽雨雙手握著葉既明的手掌,認真地說,“這是救命稻草,握住它,別鬆手。給我一個機會,拉你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