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山的清晨,啟明星像一滴銀露,滴落到後山的鬆柏林裏去了,天剛蒙蒙亮,天邊還殘留著一片即將融化的明月。


    淡藍的炊煙,從山穀中的樹林裏微微地沁出來,還沒有掠過樹梢,便滲入乳白色的晨霧之中。


    七星鎮的百姓們開始起來做早飯,由於是特殊時期,為了不讓鬼子的偵察機發現藏身的位置,無論是獨立團還是七星鎮的百姓們,每天都隻開火做一頓飯,而時間就選在了天剛剛由黑轉明的時刻,這時候霧氣尚未散去,剛好可以遮住炊煙,而鬼子的偵察機也不會選擇在這個時間段來偵察。


    不知道是哪個頑皮的小童將銅鈴又重新掛到了自己的牛脖子上,銅鈴隨著黃牛吃草的動作發出叮當叮的響聲,那金屬的撞擊聲十分清脆,在幽深的山穀裏過濾,然後微醉般地散開。


    人們開始忙碌起來,莽莽的青山睡意惺鬆,牛鈴聲此起彼伏,在清涼的晨曦裏互相應和著。


    頑童家的大人很快聽到了銅鈴的聲音,抓住孩子一頓厲聲的訓斥,孩子委屈的哭聲瞬間穿透了晨霧傳了出來。


    李老漢正在端著裝滿了水的銅盆往自己的窩棚方向,忽然之間駐足了,迎著對麵的兩名穿著灰色土布軍裝的獨立團軍官報以微笑。


    這兩名軍官李老漢認識,是專門保衛他們老百姓安全的二營的兩名連長,一個叫齊大旺,另一個叫作陶威。若是在往常,那兩名軍官一定會站住腳步和李老漢聊上幾句,但是今天李老漢見二人行色匆匆,隻是對自己微微點頭就算是打了招唿。


    細心的李老漢發現兩人的眼睛都有些紅腫,麵帶哀傷之色,於是忍不住問道:“齊連長,陶連長,你們這是怎麽了?”


    齊大旺停住腳步,目光閃爍地看著李老漢道:“李大爺,沒事!”


    李老漢明顯不信,又問陶威:“陶連長,你說說看,到底怎麽迴事?”


    陶威抹了一把眼淚,歎氣道:“李大爺,你就別問了!”聲音十分的悲戚。


    這麽一來,李老漢更加的覺得詫異了,兩個七尺高的漢子怎麽說著說著就流眼淚了,一定是發生了大事,忙道:“兩位連長,若是你們信得過老漢我,不妨說給我聽聽。是不是團裏的糧食又不夠吃了?要是這樣的話,我立即讓鄉親們給你們湊湊,說什麽也不能讓你們餓著肚子打仗。”


    從蔚縣弄迴來的糧食,一大部分都分給了七星鎮的鄉親們,獨立團的糧食存量並不多,隻是最近鬼子的封鎖稍稍鬆動了一些,外麵的糧食才一點點的進來,隻是好景不長,鬼子隨即大兵壓境,獨立團的官兵又開始過起了緊巴巴的日子。


    “李大爺,你就別問了。”陶威道。


    “那怎麽行?”李老漢眼睛一瞪,花白的胡子也翹了起來,“你們是為了我們老百姓打鬼子,有了難處不跟我們說怎麽行?是不是信不過我老漢?”


    在李老漢的軟磨硬泡之下,陶威終於還是將事情說了出來。


    “當啷!”李老漢手中的銅盆掉到了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水撒了一地,濺到了李老漢的布鞋和粗布褲子上。


    李老漢一臉僵然,緊接著兩腿一軟,順著身後的一棵柏樹出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捶足頓胸嚎啕大哭起來,他的聲音原本就沙啞,“常團長啊——你怎麽就這麽走了,也不等我老漢去看看你!”李老漢嘴裏叨咕著,腦袋咚咚的撞擊著身後的柏樹樹幹。


    悲由心生,李老漢是真的從心裏感到難過,想想獨立團來了七星鎮之後的變化,他家裏幾代佃農也分到了自己的土地,家裏雖然吃喝並不是太好,但是總歸能夠填飽肚子,不至於吃了上頓沒下頓。


    齊大旺和陶威紛紛勸解,無奈根本不起作用。


    無論兩位連長怎麽勸,李老漢都不肯起來,哭聲反而越來越大了,刺耳又難聽之極,來往打水的鄉親們看到李老漢坐地上痛哭,紛紛駐足觀望,都很茫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聚集在李老漢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很快就把李老漢圍了一個圈。從一開始的一無所知,他們慢慢的清楚了,李老漢這是在哭常淩風。


    獨立團團長常淩風竟然犧牲了,震驚,無比的震驚!


    這些老百姓們開始的第一反應就是感覺到無比的震驚,因為就在前幾天他們還聽說常淩風是一天比一天的好起來,應該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康複了。這些淳樸善良的鄉親們還指望著等常淩風好了之後,帶著獨立團狠狠的打小鬼子,將這些可惡的鬼子統統都趕走,好讓他們趕緊迴到自己的家裏麵。


    常淩風撒手人寰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周圍就像是炸了鍋一般,到後來哭聲和啜泣聲就像是傳染了一樣,慢慢擴散開來,悲傷的情緒甚至衝破了清晨的薄霧。


    為了防止被鬼子一鍋端或者是防止鬼子的轟炸,七星鎮的數千名老百姓們分成了20多個集中住宿的區域。相互之間隔得並不遠,很快,其他區域的人也都聽到消息趕了過來。


    幾個老大娘儼然已經哭成了淚人兒,大姑娘小媳婦兒早已經泣不成聲,甚至有好幾個漢子也在那裏伏地嚎啕大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腿腳行動不便,硬是讓她的兒子將他背了過來。


    人人都念著獨立團的好,人人都知道這好日子是常淩風帶著獨立團的官兵們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如今他中了鬼子釋放出來的鼠疫病毒,重傷不治,叫清鎮的這些老百姓如何能夠不傷心呢?


    過了好半天,李老漢才漸漸止住了悲聲,扶著身後的柏樹緩緩地站起身來,對兩位連長說道:“我想去看看常團長,想看看他最後一眼!”


    “對,我們要送常團長最後一程!”


    “讓我們去看看他吧!”


    老鄉們的哀求聲響成了一片,齊大旺和陶威麵麵相覷,沒想到常淩風在老百姓的心目中竟然有如此的威望,這樣的局麵反倒不好應付了。


    正在這時,林鳳帶著幾個人走了過來。他來到七星鎮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經常會做群眾工作,所以和這裏的老百姓混得非常的熟。


    鄉親們一看到是獨立團的政委來了,立刻像潮水一樣將他圍了起來,七嘴八舌,哭哭啼啼地開始詢問情況。


    李老漢一邊扒拉著人群,使勁的往裏擠,一邊大聲喊道:“鄉親們,鄉親們,大夥兒都先安靜下來,先不要哭了,聽聽政委是怎麽說的!”


    鄉親們漸漸的都安靜了下來,隻有幾個女人發出滴滴的啜泣聲,幾個不太懂事的孩子還在母親的懷裏大哭不停,結果被各自的母親狠狠的訓斥了一番,硬生生的將哭聲憋了迴去,眼淚在眼眶裏不住地打著轉兒,小臉憋得通紅。


    “政委,你跟我們說句實話,常團長他是不是已經……已經不在了……”李老漢擠進人群問道。


    “之前我聽說還好好兒的,他年紀輕輕的,身子骨又不差,怎麽會……”


    “鄉親們,大家聽我說!”林鳳的聲音有些沙啞,兩隻眼睛也布滿了血絲,乍一看,還真像剛剛哭過的樣子,“鬼子的細菌武器非常厲害,常團長本身就已經感染了鼠疫,為了給大家能找到疫苗,又和鬼子進行了數次的搏鬥,受了一些外傷,所以才……”


    說到最後的時候,林鳳的聲音忍不住哽咽起來。


    聽了林鳳的話,李老漢等人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這次的哭聲叫之前的更大了,在鄉親們的眼裏,獨立團的政委林鳳雖然是一個白白淨淨的文化人,但是卻從來不說假話。他說常淩風死了,那肯定就是已經死了。


    “天殺的小鬼子啊,你們這群畜牲……”


    “常團長啊,你上次還說等打跑了小鬼子,就到家裏吃大娘給你烙的烙餅呢,可是這餅你還沒有吃上,怎麽就走了呢……”


    “常團長,我還準備著參軍跟你一起打小鬼子呢……”


    林鳳看著這些悲傷的鄉親們,也忍不住的熱淚盈眶。八路軍是魚,老百姓是水。此刻他對這句話有了更深的感悟,隻要真正的將老百姓放在心上,真心實意的為了老百姓們去做事情,這些善良淳樸的鄉情也一樣會把你捧在心尖兒上。


    以李老漢為代表的這些鄉親們是鐵了心的要去送常淩風最後一程。林鳳隻好苦口婆心地向他們解釋,這得了鼠疫的人,即使在死了之後,他的屍體也仍然具有傳染性,所以需要醫生對接進行處理,等處理完了確定,不會再傳染了,獨立團會為常淩風召開一個公祭大會,為他送行。


    一開始李老漢他們根本就勸不住,還說自己反正都是一幫老骨頭了,就是被傳染了死了也不可惜,總之就是要親眼去看一看常淩風。林鳳等人好說歹說,幾乎快把嘴皮子磨破了,最終同意選上5個人作為代表,也就是包括李老漢在內的五個老頭,去看常淩風最後一眼。


    李老漢等人一走,刹時間,哭聲再次響起,山河為之含悲,草木為之含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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