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北邙山,孤墳頭。


    司馬師望著眼前冰涼的墓碑,流淚不止。伊人的音容笑貌,似乎還在眼前。


    他端詳著九年前自己送給她的那麵漢朝的舊物——章草紋透光古銅鏡,似乎是想從中找到妻子的一抹影子,或是一個微笑。


    然而,他並沒有找到。


    鏡中隻有一張胡茬滿麵,雙眼通紅的頹廢的麵孔而已。


    當此之時,夏侯玄與曹羲一行人完成了刺殺軻比能的任務,終於迴到了洛陽。


    然而與家人闊別已久的他們,卻沒有見到想象中一家人和和美美等待他們歸來的場景。


    讓夏侯玄、曹羲沒想到的,自己一趟幽州漠北之行,自己的至親所愛之人,就這樣與自己陰陽永隔了!


    “司馬師!”


    叢林外,一聲暴喝打斷了他的沉思,他木然的迴頭望去,看到了手中四尺紅芒,滿麵怒容、眼眶微紅的曹羲,那個當年與自己在文武招親場上奮力競爭過卻又失敗的人。


    曹羲步步鏗鏘,手持龍鱗露陌刀,朝著跪坐墳前的司馬師緊逼過來。


    “你說過,要好好照顧媛容!”此刻,曹羲臉上再無平日裏的柔和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帶著一絲哀戚的肅殺之氣。


    雖然他已與衛鳶成婚多年,兩人也頗為恩愛,但夏侯徽畢竟與自己從小一塊長大,自己少年時對她又是那麽的癡戀,十餘年青梅竹馬,其間如同兄妹一樣深厚的情義,又怎會就此消失不見?


    因此此刻曹羲心中的悲痛,實不下於喪妻的司馬師、以及亡妹的夏侯玄。


    “我到泰初府上問過表嫂了,她說媛容並非是染上瘟疫而亡的。”


    曹羲說到這裏,他的眼神中突然出現了一絲濃烈的殺意,他一字一句的說道:


    “表嫂她精通醫術,她的判斷絕不會有錯!司馬師,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麵容枯槁的司馬師此刻依舊恍恍惚惚,隻是在喉嚨中發出了幾聲苦笑而已。


    曹羲徹底怒了,不禁又將架在司馬師頸上的龍鱗刀向下按了一分,鋒利無比的刀刃在司馬師脖頸上割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而已然麻木的司馬師此刻早已沒了閃躲求生的欲望。


    “好,既然你無話可說,那我今日,便親手為媛容報仇!”


    曹羲雙眼通紅,就好似一隻瘋狂的虎豹,他反手舉起了手中的龍鱗刀,而後刷的一聲,寶刀便這樣直直的刺向了司馬師的麵門!


    “咣!”的一聲,曹羲手中的龍鱗刀在一瞬間竟然不知被何人擊落在地!


    而司馬師也被這曹羲這一刀尚未消散的餘力刺的翻倒在地,他左眼之下的臉頰也龍鱗寶刀的擊刺而變得鮮血淋漓!而正是因為這一刺,使得司馬師的左眼,從此留下了一個難以治愈的病根。


    就在方才的電光火石之間,原來是趕入林中的夏侯玄,以手中的‘素質’寶刀擊落了曹羲手中的龍鱗刀。


    “昭叔,你冷靜一點。就算你殺了他又如何?難道可以讓媛容死而複生嗎!”


    曹羲黑著臉,俯身便撿起了被夏侯玄擊落在地上的利刃,而後冷冷說道:


    “泰初,我希望你今天休要攔我,否則休怪我曹羲不講情麵!”


    他說著,翻手使出一招殺招“星漢西流”,便再次持刀朝著倒在地上的司馬師衝了過去。


    夏侯玄無奈的搖了搖頭,反手以使出一招步出夏門行中的“鷙鳥潛藏”,以劍背擊昏了怒發衝冠的曹羲。


    這些年過去了,他和曹羲的家傳劍法也早已練的熟稔,不需要再訟念詩句心法了。


    此時,夏侯玄因悲痛而變得通紅、不再那麽清澈的雙眼中,此刻也充滿了濃濃恨意。


    自己北上歸來,感情深厚的妹妹突然莫名其妙的薨逝,而老母也因此變得恍恍惚惚,這叫他如何能不悲痛?


    此刻,他就這樣冷冷而狠狠的盯著司馬師這個昔日好友,自己的妹夫,他的雙眼之中,此刻有無奈、有決絕、有哀痛,也有幾分不舍。


    “司馬師,今日我不取你性命,乃是因為我曾經答應過媛容,不會難為你,但是他日,若再讓我發現你有何傷天害理之行,我夏侯玄定不會饒了你!你好自為之吧!”


    夏侯玄收刀歸鞘,背起了昏倒在地的曹羲,他轉身正欲離去之時,愣了半晌,似乎是有一絲猶豫,但那絲猶豫隻不過轉瞬即逝,他終於還是開口說道:


    “你記住,從今往後,我夏侯玄與你司馬師,再無半分情誼可講!”


    北邙山上終於又隻剩下了滿麵血汙的司馬師,與那座冰涼的孤墳。


    過了良久,隻聽神情恍惚、不斷苦笑傻笑的司馬師口中喃喃自語道: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還複落……


    人死一去何時歸?”


    這是一首前朝的歌謠。


    薤葉上的露珠,是多麽的容易蒸發,而那蒸發的露水,待到天明時仍會出現,可是逝去的人,又會在幾時歸來?


    他明白,她這一世,是不會再歸來了。


    而自己最為看重的好友,他也不會迴來了吧……


    ――


    昌陵侯府之內。


    夏侯玄麵對著後園中那一方並不算大、卻又顯得深不可測的魚池,若有所思。


    這是他的一個習慣,從小到大,但凡他心中煩悶,或是有想不通的事情,隻要來到這方明如鏡的水塘,他就會冷靜許多。


    他萬萬也沒有想到,也不能接受,媛容,徽兒,那個兒時常常纏著自己和昭叔一塊玩耍的活潑可愛的妹妹,就這樣離自己和母親而去了。


    下雪了。


    又下雪了。


    那輕如鵝毛、潔如鵝毛的雪花,如同一片一片凋亡的蟬翼,又宛如一片一片墜落的素色花瓣,就這樣自冰涼的天幕中緩緩飄落。


    “哥哥……等等我……”


    “徽兒,快點兒,哈哈哈哈……”


    他的思緒,恍然間似乎又迴到了十三年前的那個冬末。十歲的自己在十餘年前洛陽城宣陽門大街上布滿雪泥的青石路上奔跑,一邊迴頭喚著他的妹妹。


    而身後那個小姑娘,自己的妹妹,則小心翼翼的提著衣裙,在雪泥中踏著小碎步,追趕著他的哥哥……


    雪花飄落,他伸手去接,隻是它還未落到掌心,便已融化。


    侯府的大門前也積了一層薄薄的雪,天地之間,除了那城磚的青灰色,便隻餘下了一片又一片的白色,就如同大地也穿上了一件白色的喪服。


    “夫君,下雪了。”


    李惠姑來到後園,看到丈夫獨立廊下,神情蕭索,心中不禁一陣憐惜,將夏侯玄常穿的那件白色狐皮大氅披在了他的肩上:


    “外麵涼,快隨惠姑迴去吧。”


    “惠姑。”


    夏侯玄出神的望著遠處宮內、雪幕中剛剛建成的陵霄闕,臉上的神色居然漸漸的變得堅定了起來,就連惠姑,一時之間居然也看不透夫君心中是為何事而暗下決心,夏侯玄望著愛妻,一字一句的說道:


    “我決定,要介入這朝堂的漩渦之中了,我必須為那些逝去的人討迴一個公道,惠姑,你怕嗎?”


    “惠姑當然怕。”


    李惠姑倚靠在夫君的肩頭,心中此刻思緒萬千,她的腦海中,在一刹那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為了守護一方百姓而命喪袁氏餘孽手中的父親:


    “但是,不論夫君想做什麽,惠姑都會支持你的。”


    夏侯玄就這樣與妻子在雪中互相擁抱,互相倚靠著。


    一切的真相,其實自己早就察覺了。從前他還需要顧忌媛容,可是時至今日,他們連媛容都害死了,自己又怎麽會再放過他們?


    ――


    次日,顧霆以及關內侯夏侯奉二人,接到了夏侯玄的兩個命令與請求。


    第一件事,是交代給顧霆的,夏侯玄讓顧霆去散騎常侍高堂隆府上送一封信過去。


    第二件事是交代給夏侯奉的,這件事夏侯奉就覺得比較奇怪了,夏侯玄讓他和於桓於山君二人一同想辦法,準備一些魚血、魚腸等物。


    家主這是要幹什麽呢,幾乎算是看著夏侯玄長大的顧霆,第一次沒有猜透這孩子的意圖。


    而與夏侯玄關係匪淺的堂弟夏侯奉,這一次也不知道堂兄究竟要做何事。


    月夜黑,風雪急。


    一道如鬼如魅的黑影,躍上了高大的洛陽城頭,在暗角的掩護下,攀上了那剛剛築成的陵霄闕。


    這道黑影,當然正是夏侯玄,此刻,他正在夜色的掩護下,躲過值守夜班羽林郎、禁衛軍的眼睛,在闕樓的角落、木柱各處塗抹著夏侯奉與於桓準備好的魚血。


    夏侯玄的眼中,此刻滿是堅定與狠厲,他心想道:


    隻要明日,這魚血的腥味能夠將北麵邙山和南郊的喜鵲、烏鴉等喜食腐肉的鳥類引來,自己的計劃就算是成功了一半。


    ————


    高堂府上,少主高堂琛接見了昌陵侯府的顧霆之後,立即便將昌陵侯委托顧霆帶來的親筆信,拿到了父親高堂隆的書房中來了。


    高堂隆立即拆開了那封親筆信,信中的筆跡雋秀而蒼勁,讓高堂隆不由自主的有賞心悅目之感,但信中所言的內容,卻讓高堂隆嚇出了一身冷汗。


    過了良久之後,高堂隆微皺的雙眉,終於舒展了開來,他此刻他不再猶豫,眼神中已然變得十分堅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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