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子坊,在蘇家茶肆二樓閣樓的一個角落坐席之上。


    一名身著布衣裝扮的河東王府上的家將,依舊如同這十年來的每一個夜晚一樣,來到了這個坐席,要了一碟花生米、一碟鹵肉,一斤黃酒,大快朵頤、自斟自飲了起來。


    在這蘇家茶肆,他也算是常客了。


    茶肆中的蘇老板自然也認得他,說起這名叫做雷離的河東王家將,也算是個可憐人。


    這雷離家中,尚有一名五十多歲、腿腳不便的老母,而那雷老太太,這輩子最大的心願,便是希望他兒子在洛陽蓋一座大房子,娶一個京城的好姑娘,然後把她也接來洛陽,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度過下半輩子。


    但這雷離自從十年前來到京城以後,便可謂是一直四處碰壁,當年,雷離自然也在這蘇家茶肆中打過工。


    這倒也不是說洛陽的茶樓酒館有多麽不好混,雷離體格健壯,人也勤懇,各個商鋪的老板也都挺喜歡這個夥計,可是雷離本人卻是心比天高,他自己總覺得,在酒樓飯館裏過活,於他而言,是大大的屈才,因此上,無論他去了那家館鋪,他都不會待在那裏超過半年。


    就這樣,這個雷離在洛陽輾轉了足足三年,終於有一天,他的機會就這樣來了,他終於“時來運轉”了。


    數年前,皇子曹霖獲封王爵,王府中因此增招洛陽城中有武藝、身世清白的良家子去做護衛小廝,於是,雷離便這樣來到了河東王府。


    本來對於雷離來說,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但河東王曹霖是出了名的殘暴。


    府中但凡有一點不順心的事情,他都會隨意打罵下人婢女。


    雷離性子耿直,不會曲意逢迎,因此,是河東王府中,挨過打最多的那個。


    蘇老板至今還記得,兩年前,雷離被打斷了一條腿,但依舊拖著他那條瘸了的腿,來到茶肆中,要了一份鹵肉花生,和一斤黃酒,獨自一人默默喝到了天亮。


    都是苦命人呐。


    老板體諒雷離,因此每次都會細心的給食量稍大的雷離多加些肉。


    這也是雷離十年如一日,從來都會如期前來飲酒的原因之一。


    雷離一麵嚼著羊肉與花生,一麵一個人淺斟慢飲。今日的他,是在等著一個人。


    一斤黃酒喝去三兩,有了一絲醉意的雷離終於聽到了樓下熟悉的腳步聲。


    “雷兄,我來遲了,見諒!”


    雷離又是一杯黃酒下肚,微微一笑道:


    “李子,來的正好,不遲不遲,坐!”


    那被雷離稱為李子的青年嘿嘿一笑,坐在了雷離的對席。


    叮的一聲,二人銅爵相碰,一杯黃酒已然下了肚。


    蘇老板見另一位常客也來了,趕忙又去教小二多做兩份下酒菜。


    那被稱為李子的年輕人,是當朝皇叔、驃騎大將軍曹洪府中新近提拔的家將,混的倒是比雷離稍微好一點。


    那李子剛剛美美的夾了一筷子熟羊肉,雷離便從袖中取出了一個小瓶子,遞給了李子。


    “李子,驃騎大將軍府上,明日不是要舉行宴會麽,這是你上次跟我要的西域香料,正好拿去府上蒸肉去。”


    李子笑著接過了那香料:


    “還是雷哥大氣,這麽貴的香料,一次就送這麽一大瓶,曹將軍一定滿意,迴頭兄弟我得了賞,一定請雷哥來好好喝頓酒!”


    雷離稍微一笑,舉起了他的酒樽,心中思量道:


    殿下此番說,隻要辦成了這件事,來日他成了九五至尊,就封自己為將軍。


    如果自己真的成了將軍,那不要說在洛陽外城買宅子了,便是一向號稱寸土寸金的內城二十四坊,恐怕也會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到時候,自己就可以風風光光接母親來洛陽享福了。


    李子,這次,兄弟隻能對不起你了……


    雷離一邊出著神,一邊狠狠灌了一口黃酒。


    ————


    獅子坊,崔記湯餅鋪。


    崔三郎一麵拾掇案上著客人的殘羹冷炙,一麵出著神。


    他恨自己為什麽隻是個窮光蛋,恨自己不能為靈兒贖身。經曆了今日事之後,崔三郎愈來愈後怕。


    遊靈兒隻是一介風塵女子,今日幸虧有自己和那位見義勇為的貴公子諸葛誕,否則靈兒隻怕一定會被那位曹姓貴公子欺負。


    可自己就算是豁出性命,也隻能夠勉強救靈兒一次,如若還有下一次,自己又能否幫得了靈兒?


    他不敢去想。


    “三郎,有人找你!”


    “啊!”


    崔三郎正自出著神,忽然被一個夥計喊醒,倒是嚇了一跳。


    他抬眼望去,發現來人是九子坊蘇家茶肆的夥計。


    “崔三郎,有一個姓雷的大爺,讓我帶句話給你。”


    “雷?”


    崔三郎抓了抓腦袋,有些茫然,他並不記得自己有哪一個朋友是姓雷的。


    那人繼續悄聲附耳對崔三郎說道:


    “那位雷大爺讓我告訴你,今日酒樓的登徒子,並沒有善罷甘休,明晚他會路過平昌門街口,前去青青苑為遊靈兒贖身,要遊姑娘做他的小妾。如果你不想讓遊靈兒姑娘淪為妾奴,那麽明晚,平昌街口,將是你最後的機會,處理了那個登徒子之後,遊靈兒姑娘將會在平昌門城外等你,然後,以你的武功,他說他相信你一定可以帶著遊靈兒姑娘離開的。”


    崔三郎聽了這番話,心中又疑又怕。他懷疑那人說的是假的,又害怕那人說的是真的。


    “那位姓雷的,和我非親非故,他為什麽要幫我?”


    來人繼續說道:


    “那位雷大爺就知道你一定會這樣問。雷大爺說,他家主人,與那個曹家登徒子,是仇家,且與遊靈兒姑娘是好友,因此,才知曉你的一切,並願意除去那個浪蕩子,幫一幫遊姑娘。該說的,我都說完了,三郎,你好自為之吧。”


    那人說完了帶來的話,轉身便離開了街角。


    隻留下了滿心糾結的崔三郎。


    ————


    驃騎大將軍府。


    沒有敢喝醉的李子離開蘇家茶肆以後,立即便帶來了主人曹洪需要的“香料”。


    李子小心翼翼的推開了書房那昂貴厚實的檀香木門扇,一進門便跪在了鋪著五層竹席依舊冰冷瘮人的漢白玉石地板上:


    “驃騎大將軍,您要的河東王府上珍藏的西域香料,小的給您帶來了。”


    榻上,多年不曾上馬征戰,但食量並不曾下降,因而已然發福的驃騎大將軍、都陽侯曹洪曹子廉,此刻睜開了他微眯的虎目,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他接過了下人遞來的那個瓶子,笑道:


    “好,好,李子,你做的不錯。去賬房那,自己領十兩銀錢去。”


    李子一聽到如此豐沃的獎賞,連聲音也開始顫抖起來了,他千恩萬謝道:


    “謝……謝驃騎大將軍,小的告退!”


    李子離開後,曹洪冷笑了一聲。


    此番,曹霖那小子,居然和自己談起生意來了。


    不過,這一次的生意,他很滿意。


    大司馬加上大將軍,再加一個十萬戶侯,這利潤的確足夠豐厚。


    當今陛下,自己那個侄子的身體,曹洪再清楚不了。


    曹丕這小子,喜好酗酒、喜好美色,又對於政務與詩文案牘孜孜不倦,常常因此三嗜好而徹夜不眠,因此,這兩年來,他的身體早就大不如前了。


    甚至,隱隱間,曹丕的身體,已經有了油盡燈枯之兆。


    而一旦曹丕駕崩,和他一樣小氣的曹叡一旦繼位,自己這個不上不下的驃騎大將軍,隻怕是要做到老死也不會再升遷了。


    而這一次,曹霖這個小子,則讓自己看到了希望。


    一旦曹霖小子繼位,那麽自己想要的一切,就都會變成現實了!


    一想到這裏,曹洪嘴角的胡須不禁微微上翹了起來。


    ————


    河東王府中。


    曹霖望著半跪於地、完美完成任務的雷離,滿意的拍了拍他那厚實的肩膀。


    “雷離,你做的很好。”


    曹霖朝身邊侍女眨了眨眼,侍女會意,吩咐兩名健壯的家丁,取來了曹霖剛剛取出的珍藏多年的一副鎧甲。


    曹霖扶起雷離笑道:


    “正所謂寶劍贈英雄。雷卿,你乃是本王得力臂助,來日也一定會是名震四方的大英雄,這副鎧甲,乃是當年張文遠將軍贈予孤王的‘黑蛟鎧甲’,此甲乃是不同凡響的寶物,雖隻是一副小鎧,但卻重有二十八斤,尋常刀劍,也莫想挫動此甲一鱗一絲。今日,孤便將此黑光鎧甲贈給你了!”


    一心想要建功立業、一向自命不凡的雷離聽了這話,鄭重的接過那副“黑蛟鎧甲”,心中激動無比,他重重的朝曹霖磕頭道:


    “臣雷離,願為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昔日有田橫壯士五百護齊而亡,今日,雷離也願做殿下的田橫!”


    古時,田橫率五百壯士為田榮而死,而田榮之齊終滅。曹霖聽了這話,心中略微有了一絲不快,但他並沒有表現出來。


    曹霖緩步上前,親手扶起了五體投地的雷離,一字一句的說道:


    “好,卿真乃壯士也,孤日後,定當與卿,同享萬世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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