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初夏,陣陣暖風浸潤著洛陽的街道與內外城郭。


    枝頭鳴蟬噪動,“知了、知了”的聲音在人的耳畔迴旋著,無端讓人增添了幾分睡意。


    “哥哥!”平陵鄉侯府東院宅外,夏侯徽大聲的叫嚷道:“快起來啦,你該去太學院啦,要遲到啦!”


    房內傳出朦朦朧朧的迴應聲,似是房內的人拖延著不願起來。過了片刻,夏侯徽實在是等不下去了,正打算去叩門時,隻見門扉突然被拉開,緊接著一道白影竄出,接過小妹夏侯羽早已收拾好的翰墨公文包,就朝著東院院門之外疾馳而去。


    “你們兩個,記得不要出府亂跑,不許闖禍!”


    那白影似是不大放心,臨走時還不忘交代一句。


    “知道啦。”夏侯徽大聲的喊道。她望著哥哥消失在東院門外,才又偷笑著嘟囔了一句:“才怪。”。


    隻見夏侯徽轉頭對她的貼身侍女吩咐道:“子衿,快去吏部尚書衛臻大人府上,告訴衛鳶小姐一聲,就說辰時二刻,我在津陽門外的那家小茶肆等她,快點去哦。


    衛鳶,是衛臻的長女,衛烈唯一的親妹妹,與夏侯徽一向玩得來。


    “明白了,小姐,我這就去。”侍女子衿踏著小碎步,一麵觀察著府內動靜,以免被管家顧霆發現,確保無人發現後,子衿立刻緊巴巴的朝著府外奔去,而夏侯徽則馬上跑到自己房內,以最快的速度換好了一身男裝。


    “羽,記得不要告訴顧叔哦,如果他問起了,你就說我在麟趾軒練習書法呢。”


    “知道了,阿姐。”夏侯羽眨巴著大眼睛,認真的點了點頭。


    從洛陽城南四門中,最靠近東麵的開陽門而出,向南沿著大道行走三四裏,在左手東麵,隱隱可以看到一些甚是簡易素樸的房舍,這便是魏帝曹丕一年多前,在廢墟之上重新修建起來的太學校舍了。


    早在漢末之年,這洛陽城便不知被血與火洗刷過多少次了,而曾經的東漢太學,自然未能幸免於難。自漢末直至本朝黃初五年,國家的太學已然停課了三十多年了。


    也正是因為戰亂多年,民生凋敝,國家草創,再加上新都剛剛建成不久,國庫經費不足,所以如今眼前重建的太學學宮,顯得極為簡易寒酸,根本不像是中原帝都宮學,天下學堂之首。


    由於來這太學之中求學的士子,不僅僅隻有洛陽城的貴胄公子,更有來自全國各個郡縣的各色人物,因此在學宮的附近,還修有許多的簡易校舍,以供那些在京城中沒有住房的學子們居住留學。


    而這新建好的太學,非但規模氣派比不得漢時學宮,就連學宮中的教材,也是殘缺不全,都是由一些記憶力較好的官員,憑借著記憶,臨時編纂的五經教材,皇帝更是將所有現行教材親自閱覽,又集中了各地的名宿大儒,匯編了《經》《傳》一千多篇,作為太學的新教材,這便是《皇覽》了。


    在這太學校舍的大門口,還可以看到一塊古樸陳舊,有著諸多破損,刻滿經文的石碑。這正是漢靈帝熹平年間所刻的熹平石碑,本來在連年的戰火中,這塊石碑早已被亂兵砸爛,但魏帝曹丕還是派人搜尋了不少石碑的碎塊,又讓工匠全力修補,這才有了眼前的石碑教材。


    學宮之外,隱約間可以聽到,朗朗的書聲。


    “瞻彼旱麓,榛楛濟濟。豈弟君子,幹祿豈弟。


    瑟彼玉瓚,黃流在中。豈弟君子,福祿悠降。


    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豈弟君子,遐不作人?


    ......”


    在一間簡易學房中,隻見一名神采奕奕,長須飄飄,身著白色襌衣的夫子,正手執書卷,端坐竹席之上,神采飛揚的講解著什麽。而堂中有數十名士子,正各自端坐於案前,他們之中,有的在沉思,有的似乎麵存疑慮,神情各不相同。


    那名夫子正是這太學中的頂梁柱,大儒教師,博士樂洋。此刻他正仔細而詳盡的解釋著《詩》中的《大雅·旱麓》篇。


    “瑟彼玉瓚,黃流在中。此一句中,瑟,乃是光色鮮明之意,而玉瓚,即是天子祭祀所用的酒器圭瓚,而黃流之意,則是......”


    座中,夏侯玄聽到夫子所講圭瓚之器,不由得一愣神,圭瓚酒器,乃是天子所用的祭祀之器。師父他的名字,即是圭,可見於禁爺爺對師父的期許,於禁爺爺一生為國,也希望師父可以成為國之重器,輔弼大魏,隻可惜師父.....


    “夏侯玄,你何故出神,不認真受課!”隻見前一刻還和顏悅色的樂洋,此時用手指重重的扣在案上,滿麵威嚴,厲聲嗬責著,滿堂的學子此時就連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諸葛誕、衛烈、高珣、曹羲,以及夏侯玄在太學新結交的朋友,荀彧幼子荀粲,以及傅巽侄兒傅嘏,還有於桓,此刻一齊一臉擔憂的望著夏侯玄,他們知道,樂洋夫子一向嚴厲,這次阿玄怕是要遭殃了。


    看著樂洋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夏侯玄倒是有了幾分慚愧之意。


    “啟稟夫子。”隻見夏侯玄麵不改色,從容的起身答道:“學生方才聽了夫子所講,不禁想起了,一位故人......”


    “故人......”樂洋輕撚胡須,原本緊皺的眉頭,也舒展了開來,他沉吟了半晌後,才繼續說道:“今日所講,這旱麓之篇的主旨,亦有緬懷故人之意。你方才所想,倒也不算偏差。授課之時走神,本該罰抄所授內容二百遍,以示懲戒,但念你平日裏表現尚佳,此次,就隻罰你抄寫旱麓篇百遍,今日下學後,你在校舍抄寫好以後,再迴府吧。坐下,繼續聽講。”


    “謹遵老師命。”夏侯玄明白,有錯就要受罰,因此並無怨言。


    “方才講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豈弟君子,遐不作人?’在座諸位,今日便如這深淵之魚,而他日,便是大魏長空中,翱翔九天的鷙鷹,這江山天高海闊,諸位今日倘若勤勉,他日方可自由翱翔於闊海長空啊。好了,今日一課到此為止,你們迴去以後,不要忘了將這旱麓之篇熟熟誦讀,方可有所體會,自有一番心得。大家散了吧。”


    樂洋撫著自己的飄然長髯,麵帶慈祥的望著眼前的少年學子,就好似農夫看著自己田中的青青麥苗一般。


    “夫子慢走......”在座的學子們紛紛向樂洋行禮道別。


    開陽門之外,散課歸家的士子們,有的要迴城內府中,有的則要迴太學校舍,此刻城門外聚著三三兩兩的學子們,有的是在道別,有的則是相約在宵禁之前在城中遊玩一番,也有一些極為好學的士子,在一塊討論著課上未明白的疑問。夕陽將少年們的身影拉的越來越長了。城外的笑鬧聲也漸漸散去,重歸了帝都的那份寂靜與冷清。


    “阿玄,今夜我們去北郊邙山飲酒賞月,你看如何啊?”曹羲握著手中書卷,伸著懶腰,舒服的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我爹他可藏了不少的好酒,我今晚便偷一壇出來,對了,我看,咱們把荀粲,還有傅嘏、衛烈、高珣他們也都一塊叫出來吧。”


    “我可以一起去嗎?”


    於桓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


    “當然可以啦!”


    曹羲摸了摸於桓的小腦袋。


    “好是好,不過,今日我還要在校舍罰抄旱麓篇五十遍,你難道忘了不成?”


    夏侯玄無奈的歎了口氣。


    “對呀,我居然把此事忘了。”曹羲略一皺眉,又旋即開顏:“無妨,隻是抄寫五十遍而已,我就在校舍陪著你,等你抄完了,我們再約他們出來也不遲。”


    “怎麽,你隻請荀粲、傅嘏、衛烈、高珣他們,怎麽唯獨把諸葛兄給忘了不成?”夏侯玄笑著反問了一句。


    “忘是沒忘,可是咱們這諸葛大哥,整天繃著個臉,就好像他是咱爹一樣,成天就知道教訓咱們,怎麽會出城跟咱們一塊喝酒呀?”


    “放心吧。”夏侯玄難得的溫暖一笑:“他會來的。”


    “走吧,我和山君先陪你去校舍。”曹羲笑了笑,背著自己的書囊,朝著南麵走去。


    校舍之中,許多好學的外地學子,正在洛水水濱執書簡誦讀著,當然,也有一些遊手好閑的學子,不知從哪裏買來了鬥雞,在不遠處以鬥雞賭博為樂。


    夏侯玄和曹羲挑選了一間空曠無人的校舍。


    “我看就這兒吧,空空蕩蕩,安靜,倒是適合開卷。”


    夏侯玄大致看了看這間校舍的環境,滿意的點了點頭。


    曹羲不禁笑道:“你還真把這裏當是讀書修習的精舍了,趕快抄寫吧,不要忘了,咱們晚上還有邙山酒約呢。”


    “知道啦知道啦。”夏侯玄一邊笑,一邊來到堂柱旁邊的書案旁,取出了自己備好的筆墨與書帛。


    “瞻彼旱麓,榛楛濟濟。豈弟君子,幹祿豈弟。


    瑟彼玉瓚,黃流在中。豈弟君子,福祿悠降。


    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豈弟君子,遐不作人?


    ......”


    夏侯玄早就練就了一手雋秀而剛勁挺拔、如竹如蘭的書法,此刻他就這樣一字一句的抄寫著,沒有一絲一毫的懈怠與浮躁。


    書香翰墨之間。本來在觀望門外鬥雞的曹羲,也突然想開卷了,於是曹羲也拿出了自己的書簡,開始溫習了起來。夫子有言:溫故而知新。曹羲覺得,這話一點也不假。


    於桓也挑了一個安靜的所在,複習起了自己的功課。


    兩人一個抄寫、一個默讀,不知不覺,一個時辰已經過去了。


    夏侯玄的旱麓篇,此刻也已經抄寫了九十八遍了。


    不知何時,屋外竟下起了雷雨,曹羲覺得有些冷,起身將門戶關了起來,夏侯玄由於過於認真,此刻居然毫無反應,看來並沒有察覺屋外已然風雨大作。


    就在這時,一陣電光閃過,緊接著,一陣霹靂雷鳴轟然而來,讓人猝不及防。


    “刺啦!”


    迅雷不及掩耳,疾電更是來勢洶洶,夏侯玄正自依靠著木柱抄寫著第一百篇旱麓。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雷電居然擊穿了這間校舍的屋頂,連帶著劈焦了這根木柱!


    “阿玄!阿玄!快跑!”


    “玄哥哥小心!”


    曹羲見夏侯玄依靠的木柱著起火來,頓時嚇得麵無血色,他一把將夏侯玄扯了過來。一麵用衣袖將夏侯玄燒著的白袍撲滅。於桓也用他短小的胡服袖子拍打著夏侯玄的焦衣。


    一陣大雨撲滅了校舍中燒著的木柱。


    “阿玄,你居然都不害怕的嗎?”


    曹羲有些難以置信,他看著一臉平靜的夏侯玄,就好像看著一個怪物。


    夏侯玄仰天看著那烏雲密布的天空,沒來由的,他又想起了師父於圭。過了良久,他才迴答道:


    “天命有常,如果天真的要取我性命,我就算害怕,又有什麽用處呢?”


    於桓聽了夏侯玄這話,有些不怎麽明白。曹羲搖了搖頭,歎了口氣,他收拾了一陣之後,屋外的雷雨居然去也匆匆,就這樣驟然停了。


    “看來,晚上的酒會,還去得。”曹羲不禁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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