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鎏金銅爐的龍口之中,緩緩吐著絲絲的合香。


    式乾殿內,皇帝曹丕揉了揉有些發痛的太陽穴,思緒萬千。


    此次,自己的三路大舉伐吳之策,本是自己籌謀已久的大事。原本心想,自己如若能夠憑借此戰一統天下,非但可以從此安享太平,更可光耀千秋、上慰君父、下安萬民,比肩那秦皇漢武。


    隻不過此次,自己的計劃與目的,明顯沒有達成。


    不過,雖然如此,此次自己雖然沒有能夠獲得全勝,但卻依然有所收獲。


    其一,孫權雖勝,卻是慘勝,此番,文烈在東線憑借江上大風,順勢折斷了孫權的一條臂膀——大司馬呂範,並且還掠得了江東蕪湖數千家民眾的人口。


    其二,臧霸等豪強,長期以來,雖有魏臣之名,可是早在太祖武帝時,就已經憑借著手中兵權,割據青徐、屢次抵抗王命,因此,這些年來,就算是稱臧霸為青州王,都不為過。而此次,自己讓文烈節製臧霸帥青徐諸軍南征,再順勢駐軍於揚州讓文烈統轄其部眾,便神不知鬼不覺的奪取了臧霸兵權,讓整個青州都安定了下來,這個成果,想想都讓人激動不已。


    一想到此處,曹丕的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地笑。此笑,如冷如九月飛雪,又偏偏帶著三分暖意。恰似別生枝葉、絕處逢生。


    ————


    早春,三月。


    校事府傳來訊息,說蜀主劉備在永安白帝城行宮病重,托太子劉禪於丞相諸葛亮,並令尚書令李嚴為副。


    “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吾兒禪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皇帝看了這份密報當中的刺眼之文,心中自然大怒。他倒是真想見識見識,這個諸葛孔明究竟有何才能,竟讓劉玄德如此誇讚,說才勝自己十倍!


    若不是自己才伐吳歸來,國家元氣未複,他真想立即親自提兵南下,與這諸葛亮一決勝負!


    ————


    此一戰後,家主夏侯尚的食邑徙封到了昌陵,因此府門的匾額也就順理成章的由“平陵鄉侯府”,改換成了“昌陵鄉侯府”。


    “臣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夏侯玄看了密報當中,蜀漢丞相諸葛亮的話語,心中生出了一份尊敬。


    “好一句,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劉備文才不顯,此言卻大善也。”


    夏侯玄心想,劉備征戰半生,與本朝太祖武皇帝相抗衡,於巴蜀開國,諡號昭烈,倒也與之相配。


    聽說,那十七歲的蜀漢太子劉禪已在成都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元建興。算來,這劉禪也隻不過大自己兩歲而已,如今就已經擔起一國重任,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的起這份榮耀,與責任。


    而劉禪又封丞相諸葛亮為武鄉侯爵,領益州牧,蜀之政事無論巨細,鹹決於亮。


    如此政局,豈不岌岌可危?


    “阿玄,我想師父了。”


    曹羲的話仿佛泥牛入海,並沒有得到沉思中夏侯玄的迴複。


    “阿玄,師父走了,於府,是不是,從此以後,就沒了。”


    原本想以軍國大事來分散注意力,緩解悲傷的夏侯玄,依舊沒有答話,他此刻緊皺眉頭,似乎正在思考著一件極為重要的大事。


    “羲弟,我有辦法,讓益壽亭侯爵,和於府,永遠存活下去!”


    “阿玄,你說什麽?”


    曹羲聽了這話,有些難以置信。


    “三日後,鄯善、龜茲、以及於闐等西域諸王,將會來京都朝覲。說不定,此番,我大魏就會重新打通西域商路。這對大魏來說,是一件大喜事。”夏侯玄緩緩起身,將手中一枚石子拋入湖中,他望著湖中緩緩泛起的波紋,一字一句的說道:“屆時,陛下一定會心情大好,我會找機會,請求陛下,尋一於氏族中子弟,繼承益壽亭侯之爵,以承師父門祧。”


    父親一直鎮守在荊州襄陽,無法幫助自己,因此這件事情,隻能靠自己去做了。


    “太好啦,如此一來,我們也算對得起師父,不枉與師父相知相交一場!”


    夏侯玄點了點頭,不禁苦笑。


    人死不可複生,自己能去為逝者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


    閶闔門,是魏都洛陽南麵的正門,也是洛陽二十四城門之中的總門,平日裏,此門不會打開,然而今日,乃是接見西域諸王朝覲的大日子,因此,閶闔門在此刻才被打了開來。


    長長的紅毯,自接見使臣的的大殿之中,一直延伸到了閶闔門外的禦道,又順此一路綿延到了洛水河畔。


    由於此次乃是西域三大國王一同前來朝覲,意義重大,因此皇帝特意從封國詔來了諸多宗室,前來觀禮。


    鄯善王、龜茲王、以及於闐王,自從漢末戰亂以來,已經有數十年沒有前來中原朝覲了。而如今他們又來朝覲,足以說明大魏已經不遜於昔日的強漢。因此曹丕自然是心情大好。


    數年來,遠離戰亂的中原,已經不再是當年“千裏無雞鳴”的慘狀了。雖然比起漢時,魏都人口遠遠不及,但若是論繁華富裕,隻怕這些年的魏國,已經比漢末要好的太多了。


    三王就這樣小心翼翼的在謁者的引領下,緩緩的行走在紅毯之上,一步一步朝著洛陽內城而去。


    道路兩旁,虎賁衛士身披的鐵甲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他們手中的環首刀和鐵戟也在烈日的映照下,散發著滲人的寒光。


    朝著城內遙遙望去,可以大概看到天子的車架輦輿、衛隊依仗的威容。


    棨戟曜日、斧鉞生輝之中;百騎護衛、綾羅傘蓋之下,雍容華貴、威儀赫赫的大魏皇帝,就在那裏等候著遠來邦國的朝賀。


    “參見大魏皇帝陛下,恭祝大魏國祚萬年、恭祝陛下歲壽萬千!”


    在謁者的指導下,幾位數十年不曾來中原朝覲的王,終於成功的按照合適的禮儀完成了他們的獻禮與賀詞。


    “諸位,遠道而來,辛苦啦。朕已命人為你們準備好了住所,請少做歇息,朕再為你們接風洗塵!”


    “謝大魏皇帝陛下,臣等告退!”


    聽得西域諸王紛紛自稱為臣,曹丕不禁有些得意洋洋。


    完成朝覲禮儀之後,曹丕便教西域各王迴四鄰館休息去了。


    “平原侯,聽聞,你宮中護衛扈從,馬匹甚少。”


    曹丕望了一眼恭恭敬敬侍立在一旁的長子曹叡,自從自己賜死甄後以來,叡兒對自己的態度就發生了很多變化。雖然恭敬有加,但明顯,他的神情之中,總是不經意的流露出那麽一絲淡漠。而自己對孩子的關心,也隻能以君關心臣的方式來體現了。


    “此次,鄯善王進貢良馬甚多,朕便賜你東宮西域良馬百匹。”


    曹叡見皇帝賞賜,立即跪拜於地,行禮答謝道:“臣,謝陛下賞賜。”


    曹丕見曹叡這般拘泥禮法,倒是有些不適,這是他刻意在給自己耍脾氣嗎。


    曹丕心冷之餘,竟連扶起曹叡的心思都沒有了,以至於曹叡在冰涼的地磚之上跪拜了半晌。


    “啟稟陛下,昌陵鄉侯府少主,夏侯玄,請求麵見陛下。”


    就在父子尷尬之際,黃門令前來傳達道。


    “夏侯玄,這小子又來幹什麽?”曹丕微微一笑,拂袖轉身道:“叫他來此處見我。”


    “陛下,向鄉侯司馬懿,以及潁鄉侯陳群兩位侍中,也請求麵見陛下。”


    “哦?”曹丕皺眉細思片刻後,繼續說道:“教兩位侍中,先去式乾殿等候吧。”


    “諾。”黃門令領了曹丕詔令,退了下去後,立刻開始安排手下人去分別接引夏侯玄與司馬懿陳群去了。


    ————


    “玄兒,你方才說什麽?”


    曹丕聽了夏侯玄的進言,臉色居然陰沉了起來。


    曹丕心想,於禁之死,與自己脫離不了幹係,而此刻,夏侯玄這小子居然請求自己恢複於家“益壽亭侯”的爵位。


    “啟稟陛下。”夏侯玄抬起頭,用清澈的眸子直視著帝王陰晴不定的眼神,正氣淩然的說道:“臣今日請求恢複於家爵位,其因有三。”


    “哦?”曹丕不僅感到有些忍俊不禁,這小子才不過十幾歲而已,說起話來,卻和那些文官們一樣,一套一套的,沒想到,伯仁的長子,將來還是個做風憲官的材料,曹丕笑道:“不妨說來聽聽。”


    “陛下,臣之所以請求不絕於家之祀,其一,是為陛下考慮:於家自先王之時,便立下過汗馬功勞,雖有於文則辱軍之行,然其已然因羞慚而薨於武帝庭廟,其罪已贖,其子於圭,有功於國、戰死沙場,陛下亦不可不追念。因此,保於家爵位,可不損陛下英名。”


    夏侯玄見曹丕並沒有動怒,反而陷入了沉思,於是大膽的繼續說了下去:


    “其二,乃是為國。於家將才輩出,其後世子孫若有出類拔萃之輩而不能為國所用,豈不可惜?”


    曹丕依舊沒有說話,而是饒有趣味的看著夏侯玄,仔細玩味著夏侯玄所說的話語。


    夏侯玄見狀,於是繼續說了下去。


    “其三,乃是為臣之私情。臣與故益壽亭侯於圭,曾有師徒之誼,曾蒙其傳授武藝,因此臣不能不顧於家,還望陛下三思,成全此事。”


    曹丕聽了夏侯玄所言,麵帶微笑的看著夏侯玄。那笑容如有讚許,如有驚異。


    伯仁的孩子,果然是不同凡響。將來翼護我曹氏者,必為此子。


    “卿,所言,合情合理。”曹丕微笑道:“泰山巨平縣,乃是於氏故籍。朕會派人挑選於氏芝蘭玉樹,以嗣益壽亭侯爵位,以嗣於氏之大宗。”


    “臣,代於家,謝陛下恩典!”夏侯玄見曹丕應允,居然因激動而有些聲音發顫。


    曹丕以前,隻是把夏侯玄當做一個普通子侄來看待,如今卻不同了。對於這個明敏聰慧、有情有義的摯友重臣之子,曹丕如今大為看重,他起身上前,竟然親自扶起了跪拜於地的夏侯玄。


    “陛下.....”


    夏侯玄一時之間,倒是有些受寵若驚。


    “玄兒,朕觀宗室與夏侯氏眾多嗣子,無如你之聰慧明曉大義的孩子,,朕相信,將來,終有一天,輔弼我曹氏,輔弼我大魏的重任,就會落在你的肩上了。”曹丕扶起夏侯玄後,輕輕拍了拍夏侯玄的肩膀,鄭重無比的說道:“望卿,勿負朕許。”


    “臣,定不負,陛下期許。”


    夏侯玄小心翼翼的許下了這個諾言。現在的他,也許還不明白,他許下了一個多麽沉重的諾言,許下了一個,足以改變他這一生宿命的諾言。


    迎賓台的遠處,長皇子齊公曹叡年僅十餘歲的的妹妹,東鄉公主曹綾,此刻正愣愣的望著台上,他看到了他父皇臉上從未在少年孩童麵前展示過的凝重表情。


    而承受這表情之下掩蓋著的期望的人,居然不過隻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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