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八月,已入初秋,江淮一帶也略微轉涼,不再燥熱了。


    九江柴桑郡,便是湘江流入洞庭的入湖口。


    月前,稱大漢皇帝尊號的蜀主劉備禦駕親征,驚動了孫吳朝野,因此,吳侯孫權不久前便親至柴桑九江行宮進行督戰。


    九江行宮之內,此刻出奇的安靜。


    青石階之上,吳侯孫權高大魁梧的身軀微微顫抖著,他那紫色的須發也是衝天而起,此刻他正背對著階下之人,竭力按捺著自己的焦慮與躁怒。


    石階之下,東吳大都督陸議左膝跪地,低首沉默,腰杆卻挺得筆直。


    這孫權十五歲便已接管父兄基業,成為了江東之主,這些年經曆了無數的大風大浪,也讓孫權的內心強大了不少,他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心思單純的少年孝廉了,因此,劉玄德禦駕親征,並不是讓吳侯孫權如此暴怒的原因。


    他此刻大發雷霆,是因為,方才他的股肱重臣,他節製諸軍、抵禦外敵的大都督,居然說,讓自己向魏國稱臣!


    “陸卿的意思,是要孤向魏稱臣?!”孫權用質問的語氣低吼著,令人毛骨悚然。


    “主公,請聽臣一言。”


    麵對君侯之怒,陸議並沒有亂了方寸,而是依舊波瀾不驚,他抬起頭用平靜隨和的目光,望向高高在上的君侯,用溫潤而平和的語氣勸誡君主道:


    “此番,劉備東進,兵鋒正盛,我軍士氣低迷,而曹丕更是屯兵漢北,虎視江南,打算靜待漁翁之利,意欲戰後揮師南下,如我軍以一敵二,則江東危矣,大勢危矣。為今之計......隻有暫時稱臣於魏,方可免於腹背受敵。”


    “可......降曹......”孫權緊皺的紫眉顫動著,似有不甘:“如此屈辱,陸卿可還有其它良策?”


    “主公,為帝王者,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能夠撐得下屈辱,方能裝得天下。”


    陸議用他那冷峻而寧靜如寒星的目光望著他的主君如是說。


    “為......帝王者。”胸懷大誌的孫權似乎平靜了不少,如果此次能夠穩住曹魏,成功打敗名滿天下的劉玄德,到時還有誰能夠輕易挫敗我大吳?


    一想到這裏,孫權再也沒有說什麽。


    陸議見主公已經默許,便再無顧忌,繼續開口說道:“依臣之見,為向魏國示友好之意,應將囚於我國的魏將,歸還其國。


    這樣做,陸議是為了報答夏侯玄與曹羲幫助自己尋找鳴兒,履行自己的承諾,釋放於禁。無論如何,那兩個孩子也為鳴兒親冒矢石,盡力過了。


    孫權沉默半晌,才開口言道:


    “於禁,原為魏國名將,位高權重,放他歸國,應該最能表明我大吳誠心了。聽說於禁,現今就在江陵府中,既然如此,那便釋放於禁歸國,再派遣使節一同赴魏,表明我江東立場吧。”


    “吳侯英明。”陸議不禁鬆了一口氣,畢竟自己不能直接指名要求主公釋放於禁,對於處心積慮釋放敵國重將這件事情,往大裏說可算作裏通外國了!


    行宮之外,江水岸邊。


    於圭身中毒針,此刻正在曹羲的陪同下去江陵療傷。而夏侯玄則獨自一人在行宮外的江邊候了良久,終於等到了陸議。


    陸議來九江之前,便已通知江陵州府,將於禁轉移到九江郡治,這並不算是私自釋放敵將,畢竟此次於禁在荊州的各個事宜,是由自己來負責的。


    算來,過不了多久,於禁就該到九江了。


    陸議撫了撫夏侯玄額前亂發,為了救陸延,夏侯玄這些天的確一直在顛沛流離,也難為這個孩子了。


    此刻,陸議眼神中竟是有類慈父的溫和:“孩子,看到你,我就好似,看到了鳴兒......對了,我還不曾問過,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抬眼,用清澈的眸子看著陸議,迴答道:“我叫,夏侯玄。”


    “夏侯玄......”陸議笑了笑,招手喚來遠處的一名下屬,那下屬手中則牽著一匹剛剛長大的純白色馬駒。


    夏侯玄看那馬匹時,隻見那馬雖不過幾個月大,但依然可以看出這匹馬的深駿非凡。


    “此馬駒白如初雪,駿如飛龍,真是好馬。”


    夏侯玄不禁讚歎道。


    陸議拍了拍夏侯玄的肩膀,說道:“玄兒,你我相識一場,亦屬緣分。這匹馬駒,是我坐騎‘白鴿’所生,本是我為鳴兒他,準備的十二歲生辰禮,今日一別,無以為贈,就讓它,隨你去中原吧......”


    “原來此馬,是送給我的.....”夏侯玄本就十分喜愛此馬,但他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因此推辭道:“小子無功有罪,使得陸兄他......,小子萬萬不敢受伯父厚恩!”


    “玄兒,生死有命,這不怪你。”陸議輕歎了一口氣:“此馬與你有緣,且議,眼見此馬,便會想起犬子而心悲......還望玄兒莫要推辭。”


    “.既然如此,小子謝陸伯父。”夏侯玄聽了這話,不再推辭,他摸了摸那馬駒的額頭,那馬兒也極為溫馴的蹭了蹭少年的臂膀,似乎它也的確十分喜歡夏侯玄。


    這時,遠處的車馬聲已然響起,陸議明白,於禁已經到了。


    “玄兒,我主已經同意,讓於文則老將軍歸國,今日,你便可以與於老將軍一同啟程了。”


    陸議向少年揮了揮手:“一路,珍重......”


    “陸伯父珍重,我走了。”少年緩緩跨上小白馬,迴頭揮了揮手向陸議告別。


    晨曦下的江麵,波光粼粼。江邊蕩起一片塵霧,夏侯玄縱馬與於禁和幾位親魏使者、護送隨從匯合之後,便沿著江岸縱馬向西馳去。


    ————


    洛陽,式乾殿。


    皇帝曹丕一遍又一遍的細讀著吳主孫權不遠千裏送來的稱臣降表,內心激動的同時,也有些猶豫躊躇。


    孫權稱藩,對自己的誘惑的確是太大了。


    可是此時助蜀滅吳,仿佛又來的更加實在一些。畢竟孫權是不是真的誠心歸降,誰也不知道。


    “陛下,王司空,劉侍中已到殿外。”


    “快請進來!”曹丕聽到司空王朗,以及侍中劉曄來了,精神為之一振。


    “老臣,臣,參見陛下。”


    身著九章紋朝服、頭戴進賢冠、氣度不凡的司空王朗,以及身著紫單衣的劉曄,朝著皇帝行禮頓首跪拜。


    “兩位愛卿快快請起。”


    曹丕微微彎腰,做著虛扶的動作:


    “此番東吳獻上降表,或以為,應該舉兵援東吳,一舉吞滅蜀漢,或以為應該反助蜀滅吳,朕一時難以以抉擇,因此請來司空,想問問兩位高見如何。”


    早就有想法的王朗聽了此言,手撚長須,不假思索便說出了自己的主意:


    “陛下,夫天子之軍,重於華、岱,誠宜坐曜天威,不動若山。假使權親與蜀賊相持,搏戰曠日,智均力敵,兵不速決,須我軍相助以成其勢之時,然後宜選持重之將,承寇賊之要,相時而後動,擇地而後行,一舉更無餘事。今權之師未動,則助吳之軍無為先征。且雨水方盛,非行軍動眾之時。”


    曹丕聽了王朗的意見,不禁拍手稱妙,果然不愧是天下名士之高見。


    “司空妙計,朕受教了。也好,朕就先來個兩不相幫。不過……”曹丕微微皺眉言道:“這孫權的稱藩降表,朕當如何裁處?”


    “陛下不可怠慢,老臣以為,當加封孫權王爵,加九錫,以安其心。”


    “不可,此舉萬萬不可啊陛下!”


    劉曄跪伏於地,急忙諫言道:


    “陛下,權無故求降,皆因其外有強寇,眾心不安之故,並非是因為畏懼我大魏也,故委地求降,一以卻我中國之兵,二則假我中國之援,以強其眾而疑敵也。今天下三分,而我大魏中國十有其八。吳、蜀各保一州,阻山依水,有急相救,此小國之利也。今還自相攻,天欲亡之也。臣以為,陛下宜大興師,徑渡江襲其內。蜀攻其外,我襲其內,吳之亡不出旬月矣。吳亡則蜀孤。若割吳半,蜀固不能久存,況蜀得其外,我得其內乎!”


    曹丕聽了劉曄的建議,竟是有些猶豫。


    劉曄所進的助蜀伐吳、再伐孤蜀之策,自己明白。


    可是他覺得,萬一孫權是真心歸附,如若自己討伐,豈不是寒了天下棄暗投明之人的心?


    曹丕思慮既定,於是反駁劉曄道:


    “朕以為,此計欠妥。人稱臣降而伐之,豈不疑天下欲來者心?若如此做,日後欲歸降之人必以此為懼,其殆不可!朕何不且受吳降,而襲蜀之後乎?”


    劉曄聽了曹丕的計策,竟不假思索就開始反駁了起來:


    “陛下,繆矣!蜀遠吳近,又聞中國伐之,劉備如若還軍,陛下不能止也。今備已怒,故興兵擊吳,聞我伐吳,知吳必亡,必喜而進與我爭割吳地,必不改計抑怒救吳,必然之勢也!望陛下明察之!”


    曹丕見劉曄再三勸阻自己,有些不悅,他皺眉說道:


    “朕已欲封孫權為吳王了!”


    劉曄聽了這句話,臉色都變了,他頓首再次勸諫曹丕道:


    “陛下,不可。先帝昔日征伐,天下兼其八,威震海內,陛下受禪即真,德合天地,聲暨四遠,此實然之勢,非卑臣頌言也。權雖有雄才,其身份僅為故漢驃騎將軍南昌侯耳,官輕勢卑。正因其官微,江東士民才不服孫氏而有畏中國心。今我大魏不得已受其降,可進其將軍號,封十萬戶侯即可,絕不可即以為王也。夫王位,去天子一階耳。今陛下崇其位號,定其君臣,是為虎傅翼也。權既受王位,卻蜀兵之後,外盡禮事中國,使其國內皆聞之,內為無禮以怒陛下。陛下赫然發怒,興兵討之,乃徐告其民曰:‘我委身事中國,不愛珍貨重寶,隨時貢獻,不敢失臣禮也,無故伐我,必欲殘我國家,俘我民人子女以為僮隸仆妾。’吳民無緣不信其言也。信其言而感怒,上下同心,屆時,其戰心加十倍矣。”


    麵對劉曄的長篇大論,就算說的再有道理,心意已決的曹丕也是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曹丕望著劉曄,哼了一聲後,傳來了侍者言道:


    “來人,速令中書省擬詔,就說令太常邢貞持節,赴江東,加封孫權為吳王、大將軍、加九錫、領荊州牧,節督荊、揚、交三州諸軍事!”


    ————


    建始殿。


    皇帝接見了吳國的求和使臣:都尉趙諮。


    “吳王何等主也?”


    曹丕忽然突發奇想,想試探一下這位吳國使臣的膽量與應對。


    可趙諮並沒有在曹丕麵前折節示弱,他朗聲答道:


    “聰明仁智,雄略之主也。”


    “哦?”曹丕見趙諮不卑不亢,興致盎然的繼續問道:“如何聰明仁智,如何雄略?”


    趙諮答道:


    “納魯肅於凡品,是其聰也;拔呂蒙於行陳,是其明也;獲於禁而不害,是其仁也;取荊州而兵不血刃,是其智也;據三州虎視於天下,是其雄也;屈身於陛下,是其略也。”


    曹丕見對方能言善辯,不甘居於下風,一向以文才自稱的他又問道:


    “吳王頗知學乎?”


    趙諮不假思索,立即答複道:


    “我主浮江萬艘,帶甲百萬,任賢使能,誌存經略,雖有餘間,博覽書傳曆史,藉采奇異,不效諸生尋章摘句而已。”


    曹丕聽了這話,又故作怒狀,大聲問道:


    “吳,可征否?”


    誰知趙諮毫不示弱,他冷笑道:


    “大國有征伐之兵,小國有備禦之固。”


    “吳懼我大魏否?”


    “帶甲百萬,江、漢為池,何懼之有?”


    曹丕點了點頭,最後問道:


    “吳如大夫者幾人?”


    趙諮笑道:“聰明特達者八九十人,如臣之比,車載鬥量,不可勝數。”


    聽了趙諮的話,曹丕陷入了沉思。有君臣如此,看來,東吳不可小覷。


    最後,曹丕笑道:


    “卿歸國後,請轉告吳王,朕欲求吳地雀頭香、大貝、明珠、象牙、犀角、玳瑁、孔雀、翡翠、鬥鴨、長鳴雞等寶物,望吳王勿忘覲貢。”


    “外臣,遵命。”


    ————


    親魏使者早已快馬加鞭,趕到了洛陽。


    夏侯玄於禁一行人緩緩行了數日,到達這片密林的時候,天色已將近黃昏。


    夏侯玄十分喜歡陸議所贈、自己所騎的小白馬,一路上都在盤算著給馬兒起什麽名字好。


    就在這時,驚乍突起!


    “嗷嗚......”林中的一聲嚎叫令眾人打了個冷戰,馬匹更是嘶鳴一聲不願向前,是狼!


    本來一行人完全可以沿著官道緩行的,但是夏侯玄擔心於圭傷勢,因此執意要走近路,幾名吳使本就肩負親魏責任,既已知曉夏侯玄身份,因此也就不敢違背,可誰知竟因此在此地遭遇惡獸!


    “上樹!”一路上都不曾開口的於禁,突然用熟練的命令口吻喊道。


    一句話提醒了眾人,護送者本都是東吳好手,爬樹自然不是問題,於禁本想幫夏侯玄一把,可是夏侯玄卻拔出寶刀,堅定的守護在小白馬身前,於禁略一發愣,竟然沒有勸阻夏侯玄,隻見他也‘噌’的一聲拔出長劍,與少年並肩而立。


    已然身在樹端的吳國使者不禁暗歎,這魏人難道真的不怕死嗎。


    登高之後,眾人方才看清楚,是兩隻野犬,在與一隻健碩的灰狼在搏鬥,本就力量不足的兩犬,此刻還在分心保護著幾隻小崽。野狼兇惡,在它的利爪毒牙的殘殺下,不多時,三隻小崽已經折損了兩隻,一條大犬也身受重傷,轟然倒地。


    另一隻惡犬則左支右絀,難以防守,眼看就要命喪餓狼嘴下了!


    看到這一幕,於禁僵硬的臉抽搐了一下。這樣的場景,是那麽的熟悉,像極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雪夜......


    “昌豨大哥......”


    “不要啊!”夏侯玄一聲驚唿,將於禁從迴憶中拉迴。隻見那僅存的一隻小犬嗚咽著躲避,兩隻大犬也已精疲力竭,傷痕累累,全都倒地而亡。灰狼卻不願放過那可憐的小崽,仍然一步步緊逼過去!


    夏侯玄捂住了雙眼,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卻聽到耳邊‘噌’的一聲劍鳴,再睜眼時,隻見那大狼弓著腰,一副準備撲咬的動作,隻是它的脊背上多了一柄長劍,原來是於禁在最後一刻飛劍而出,擊中了灰狼。


    “是......舍魚......”


    夏侯玄看清了於禁殺狼所使的那招劍法,原來正是於圭教給自己和羲弟的‘舍魚’。


    “嗚......嗚......”小犬此刻無助的趴在大犬的屍體上。夏侯玄將它緩緩抱起,那小崽不知是因為太過疲倦,還是被嚇壞了,竟然安安靜靜的躺在少年懷中睡了過去。


    ――


    夜幕很快降臨。


    由於在林中耽擱了,一行人沒有趕到客棧,便在江邊一戶農人家中暫住了下來。


    月華如水,映照著江波,更是絕美無比。夏侯玄掬起一捧清水,美美的喝了一口,他用沾濕的手撫摸著小犬的額頭和小耳朵,小白馬也悠閑的舔舐著江麵。


    “你們說,給你們起什麽名字好呢......”夏侯玄喃喃道:“‘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有了。”【注一:曹植《野田黃雀行》中的詩句。】


    “今日,我幫狗娃消除羅網。”夏侯玄笑道:“就喚馬兒叫做白雀,喚狗兒叫做阿摩吧。”


    夜幕越來越幽深,‘白雀’與‘阿摩’靜靜地打著齁,月光,也是越來越柔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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