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之中,古樹之上的青苔,再加上半輪皎月的光輝,以及枝葉間知了的鳴叫,使人身在其間,便覺寧靜寥遠,清心潤肺。


    於家的府邸雖數年未修,但其原有的清雅方正的格局卻未被破壞。後園之中,有一眼不大不小的池塘,與洛水相通,一至夏秋之季,便可以聽到汩汩清泉的流動之聲。


    塘中央,有一座雅致的小亭,若從遠處看來,亭中之人就好像浮於水上一般。


    “於兄,你這於府,可是大不如前了。”周宣與於圭對席而坐,一身青色襌衣[注1],再配上他長長的須髯,當真是仙風道骨,飄然灑脫。【注1:襌衣,單層長衣,《說文》記載:襌衣不重。《大戴禮記》:“襌,單也”。也認為是一般文人官吏常服。】


    於圭苦笑不語,隻是幫對方添著茶水。


    “於兄啊,記得上次中原一別,不覺已過數載,今日得以共聚烹茶,亦不失為人生一樂。”周宣舉茶而笑。


    “周兄此番來京,隻怕不是來找在下敘舊的吧”於圭嫻熟的提起爐上茶壺,將壺中沸茶注入杯中。


    “於兄猜對了,還真不是。”周宣神秘兮兮的笑道:“偷偷告訴於兄,其實此番在下入京,是奉皇命而來。”


    “師父……”亭外,孩子的一聲驚唿打斷了二人的談話。


    夏侯玄本在亭外練劍玩耍,隻見曹羲如一陣風似的衝向亭內,也急忙跟了進來。曹羲一進亭中,便撲通一下長跪在地,倒嚇了於圭周宣二人一跳。


    “師父,求求你,求求你幫幫齊公殿下,幫幫羲兒吧……”曹羲幾乎是哭著對於圭哀求。


    “羲兒,到底何事?”於圭急忙起身去扶起孩子。


    “東宮的人說……陛下好像要下詔……要賜死甄皇後,元仲哥哥一直在宮中跪求陛下……求求師父,此事皆是因羲兒而起,求求您,幫一幫羲兒……”曹羲過於緊張,以至於有些語無倫次。


    夏侯玄心中大驚,關於甄後失寵的各種流言,他早有聽聞,或言是因為宮中其他妃嬪的讒言,也有人說是因為甄後有怨言而教子無方,更有甚者,就連齊公殿下並非陛下親子這種無稽之談都有所流傳。流言終歸是流言,可沒有想到陛下竟真的不念及夫妻情分,如此決絕!


    “師父,幫幫羲弟吧。”夏侯玄望向於圭,眼中盡是信任:“你一定有辦法的,對吧師父。”


    於圭轉過身去,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閉上眼睛:“羲兒,你要明白,並非是你的錯。錯就錯在,宮中暗流的洶湧,小人的別有用心,以及,那帝王的猜忌之心……”


    “孩子,君命難違,君心難測,我也是……愛莫能助……”


    他沒有騙孩子,如今,在這洛陽城中,他於家,早已被人們唾棄,甚至遺忘。他於圭,又能左右的了什麽呢。


    “於兄,人心也是可以改變的,不是嗎?”周宣將手中茶盞輕輕置於案上,緩緩起身。


    已至次日辰時。在殿外跪了兩個時辰的曹叡,仍舊頂著熾熱的陽光。細細的汗珠,從他額上,流過麵頰,滴在了石階下。


    他的心中慌惶無比,不知如何才能讓父皇收迴成命,救下母後。耳邊嗡嗡的鳴聲不止,隻覺眼前一黑,曹叡便失去知覺,昏倒在了石階下。


    “這裏,便是崇華殿了。”侍者引著二人來到殿前:“陛下便在裏麵。”


    再一次跨進這殿門,少年已無先前的拘謹。隻見皇帝以手扶額,眉宇間盡是煩憂之色。


    “平身吧。”曹丕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從他的語氣中也能聽出他的心緒煩亂至極。


    “聽聞今日周宣周先生,來京朝見陛下,故臣侄也來湊個熱鬧,還望陛下恕罪。”夏侯玄說明來意,曹丕點了點頭。


    “你,便是周卿?”皇帝雖久聞其名,卻與那周宣素未謀麵,他抬眼望去,心想此人確是風采不凡。帝王微眯雙目,


    似是在思忖著什麽:“朕久聞先生之名,聽聞卿解夢之術,獨步天下。今日來此,不知可否替朕,試解一番?”


    “陛下謬讚,臣愧不敢當。既是有夢要解,陛下隻需告訴卑職夢象即可。”


    曹丕麵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朕不久前曾夢見,有青瓦一雙,自殿頂墜落,又化為兩隻鴛鴦飛去。不知你,可解得此夢?”


    周宣略一思索,手綽長髯答道:“宮殿瓦墜,後宮當有宮人相殺。”


    帝王聽此一句,臉色突變,用低沉的聲音喝道:“吾詐卿耳!朕從未做過此夢,方才隻不過隨意編造夢境試探你而已!”


    夏侯玄霎時大驚,暗道不好。沒想到帝王心術如此可怖,隻怕周先生今日難逃大禍了!


    可周宣倒是沒有絲毫的恐慌,他緩緩抬頭,舉目直視君王,一字一句的說道:“夫夢者,意動耳。方才陛下編造夢境,已是意識所動,故與真夢無異,隻消說出夢境,臣便能占卜吉兇。”


    曹丕轉怒為驚,心想此人非但沒有半分驚恐之態,反而應對從容,胸有成竹,隻怕並非是浪得虛名。


    正在此時,黃門令進殿而奏:“啟稟陛下,今晨有宮人相爭,誤傷人命,現已將行兇者抓捕,請陛下發落。”


    皇帝大驚,心歎這周宣竟真有預知之能!夏侯玄驚詫之餘,心想難道是周先生暗中收買了黃門令不成?曹丕迴過神來,對黃門令道:“將行兇者押往平望觀[注2]處置吧”【注2:平望觀,曹魏宮中判案所在地,《三國誌·魏書卷三·明帝紀》:“冬十月,改平望觀為聽訟觀。帝常言:‘獄者,天下之性命也’,每斷大獄,常幸觀臨聽之。”,由此可知,平望觀為斷案之所。】


    黃門令聞詔而去。


    “先生果然術法非凡,方才是朕失禮了,先生勿怪。”曹丕此刻才算是真正的相信了麵前的周宣,他沉吟了一會:“朕昨日的確是做得一夢,朕夢到,有一道青氣,自地接天而起,不知何兆,還請先生道破玄機。”


    周宣明白,時機已到,他輕咳一聲,說道:“萇弘化碧,其血化青玉,青氣接天,表明……宮中今日,當有貴女子含冤。”


    貴女子含冤!曹丕心神一震,皇後她……曹丕的眉頭不禁緊皺。皇帝閉目沉吟了一會,終於喚來一人,耳語幾句,那人得了口諭便飛奔而出。


    夏侯玄明白,陛下應該已經收迴成命,隻是希望還來得及……


    “殿下……您醒了……”


    曹叡剛一睜眼,便發覺氣氛有些不對。殿內十分寂靜,靜的讓人有些害怕。


    “母後……母後她怎麽樣了?”曹叡從榻上翻起身來:“你們怎麽都不說話,說話呀……”


    所有人都低首沉默。半晌之後,才有一名侍女壯著膽子迴答道:“皇後殿下,已奉詔……自盡……”【注3:《三國誌·魏書卷五·後妃傳》:“文昭甄皇後,……,後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六月,遣使賜死,葬於鄴。”】


    金碧輝煌的宮城之中,似乎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哀戚。


    “先生,謝謝你,肯為羲弟盡力。”夏侯玄望著周宣的背影說道。


    “帝王的心思,縱然可以改變,但是有些事情,終歸是人力無法改變的……”周宣苦笑。


    “先生,鬥膽問一句,夢,真的可以預測未來嗎;先生當真可以拆解夢境嗎?”


    “夢雖可以預測,卻無法改變。”周宣緩步朝著宮門外走去,他抬頭望了望光芒照耀下的金殿:“夢……本屬虛幻,即使會解,又能如何呢……”


    少年聽的似懂非懂。


    那周宣的身影,就這樣漸漸消失在了宮城之外,再也看不到了。


    孤寂的大殿之內,曹叡揮袖擦幹淚水。


    “父皇,你說的對,也許隻有到了最高的那個位置,才能保護好身邊的人,還有自己。”


    “總有一天……”


    皇宮主殿的重簷廡殿頂之上,是帝王孤寂的身影。


    曹丕仰頭望向天際,神思有些縹緲。不經意間,他又吟出了那首《燕歌行》:“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注4:《燕歌行》:魏文帝曹丕所作七言詩。】


    他又憶起了,建安年間,他在戰火廢墟中,對她許下的承諾:我答應你,若它朝我為帝,必以卿為後……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夜深了,那深宮重門之中,仍是一如既往的,寒冷……


    【注5:關於文中周宣解夢,《三國誌·魏書卷二十九·方技傳》:“文帝問宣曰:‘吾夢殿屋兩瓦墮地,化為雙鴛鴦,此何謂也?’宣對曰:‘後宮當有暴死者。’帝曰:‘吾詐卿耳!’宣對曰:‘夫夢者意耳,苟以言形,便占吉兇。’言未畢,而黃門令奏宮人相殺。無幾,帝複問曰:‘我昨夜夢青氣自地屬天。’宣對曰:‘天下當有貴女子冤死。’是時,帝已遣使賜甄後璽書,聞宣言而悔之,遣人追使者不及。……”


    曆史上周宣與於圭無交集,為曹丕解夢並非為救人,小說中為情節需要而稍加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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