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憫想想那場麵,話語稍頓:“我,這些年其實沒怎麽見過梁老師。”


    憫憫湊過來討加餐,鍾憫去給它開罐頭,門鈴剛好響,外賣到了。


    方重行取了外賣,邊往客廳走邊迴應:“他經常在秀場,你們沒有見過麵嗎?”


    他的聲音被憫憫舔食的動靜壓了一頭,也有個人有意放低的原因:“嗯……我不想給他添麻煩,每次方也的麵試都借口躲開,隻見過一次麵。”


    避嫌,可以理解。方重行打開紙袋,將拆出來的蟹腿肉分了些進貓碗。


    “tin的秀,兩件聯名款,其中一件就在我身上,也由我閉場,那場秀結束迴到後台,我才知道那兩件聯名,是tin和梁老師的合作款。”


    晚餐是蟹粉澆飯,濃鬱的蟹黃香氣彌漫,傾訴欲蓋過食欲,方重行嗯了一聲,鍾憫知道他在聽,繼續說下去:“他有事來遲,我打算上前問好,總得不到機會,他被人圍著,準備的水也遞不過去。然後我想,要不算了吧,那年我二十三歲,我們隻見過一麵,而且間隔五年,梁老師未必還記得我。”


    “就在我剛冒出這個想法的時候,他跟旁人示意稍等片刻,朝我走過來,”他接過方重行已經拌勻的飯,依舊沒有開動,“笑著問我,水是給他的嗎?我說是,他接了,誇獎我今天的表現很好,”


    “然後他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換成中文跟我說,長大了。”


    梁青玉是美籍華人,中文不如英文熟悉流利,切換語言的目的,就是為了在異國他鄉也能消除時間的隔閡。


    他的眼圈開始泛紅,要努力穩一穩聲線:“阿行,你不知道我當時,愣在原地好久,我沒有想到他會過來找我,我真的特別愧疚,為什麽沒有先跟他講話。”


    方重行從地毯上起身,把他攬進懷裏,說沒事的,爸爸又不會怪你。


    鍾憫的腦袋整個埋在他胸前,聲音悶悶:“那天從拙園出來,下午鍾竹語又帶我去見了很多人,但隻有他和你發現了眼鏡的端倪,看出來不是我自願戴上的。”


    “他講那句長大了的時候,助理也在旁邊。後來跟騁英談解約,他們旁敲側擊的,問我和梁老師是不是很熟,我說沒有。離開時經紀人悄悄跟我說,依我在騁英的位置,違約金起碼要賠四百萬,那就很吃力了。”


    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關鍵節點,梁青玉一人便占據了兩個,每一個都不約而同地改變了道路走向。


    “可是我卻沒有當麵跟他道過謝。”


    方重行輕拍著他的脊背,看了看擠滿合照的相冊牆,開口道:“那跟我一起迴去見見爸爸吧。”


    話音落下,他感受到手掌下的軀體仿佛一張拉滿的弓弦,緊繃至極,但僵直隻維持一瞬便重歸放鬆狀態。


    鍾憫抬起頭,臉上是興奮與慌亂交錯的混合神情,騰地一下站起來:“什麽時候?阿姨喝不喝茶?梁老師總用簪子把頭發挽起來,他喜歡翡翠簪子嗎?我應該穿哪件衣服?我記得你說姐姐姐夫還沒有寶寶?”


    方重行被一連串的問題砸得暈頭轉向,把碗筷重新塞迴他手裏:“先吃飯,不出意外的話,”


    “跟我迴家過年。”


    第五十三章 很多個明天


    從十一點起鍾憫便正襟危坐地對著表倒計時,待時針與分針重疊於“12”上,他在十月二十六號零點整對方重行說出來那句“生日快樂”。


    “你也二十九歲啦。”他說。


    臥室隻開了一盞台燈,燈罩是玉質紅藍綠拚色的鈴蘭花造型,暖黃色的燈光透過它映在牆上,也映在方重行臉上,將他眼裏的情緒放大數分,潮水似的湧過來,包圍著、吻著他。


    然後方重行笑了下,用指腹摸他的左手,從拇指到食指、中指、無名指、尾指,再從尾指摸迴無名指,說:“是啊,我也二十九歲了。”


    鍾憫用空閑的一隻手環住他的腰,擠開貼在他腿邊的貓,依賴性十足地枕在方重行肩膀,閉上眼睛。


    “其實,你幫我補過的那個生日,”他用鼻尖蹭他的側頸,“吹滅蠟燭的時候我沒有許願。”


    燈關掉,白玫瑰蛋糕擺在卡羅拉旁,花瓣邊緣略有些融化了。方重行熟練地將二十九根蠟燭一支支注入蛋糕內芯,再去摸火柴盒,哧一聲擦亮,將黑暗燎出來個洞來,而後在他眼前耐心點燃所有蠟燭,跟他說,許個願吧。


    搖曳的燭光帶來不真實的虛幻感。那是方重行陪他過的第一個生日,他對這個人生中的重要日子總是略過,從不去想要許什麽願望,就算有,也一向不會成真。


    憫憫貓跳到他的腿上,兩人一貓依偎在一起,暖烘烘的。方重行問他:“為什麽不許願。”


    他把手臂環得更緊一些,輕聲說:“因為那時候不知道我們有沒有明天,下一個生日你還在不在我對麵。”


    太陽有明天,月亮有明天,星星有明天,蜉蝣沒有,人未必會有。


    唯一的願望,每個生日都有他的願望,沒有膽量對著生日蠟燭去許。因為真切擁有過,所以無法想象也無法接受失去之後的場景。該死的命運施加在他肩膀上的力太重,他不敢向頭頂上的天討要其他什麽了。


    “以後的生日一起過吧,”方重行輕輕吻他的發頂,“我們會有很多個明天的。”


    鍾憫用尾指勾上他的手。


    ……


    方重行在二十九歲當天難得賴了一迴床,睡眠狀態定時結束,手機恢複響鈴模式,微信接二連三地彈消息。他小心翼翼抽出自己的手,在鍾憫額頭上親了一口,撥下側麵的靜音開關。


    國內早上九點過半,倫敦夏令時,時差七小時,大洋彼岸是下午四點多。姐姐的視頻電話沒接通,下麵是一連串的信息:


    【祝我們幺寶二十九歲快樂!事事順心意!】


    【幺寶?幺寶?還沒睡醒呀?】


    【你姐夫一直在定期給你的小飛機做維護,什麽時候迴來飛一飛,別讓它總生鏽。】


    【爸媽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他握著手機輕手輕腳下床,憫憫吧嗒吧嗒寸步不離地跟在身後,待貓出來,方重行帶上門,簡單洗漱後戴上耳機將視頻迴撥過去。


    沒響幾聲便接起來,梁奉一的臉出現在對麵,第一句是生日快樂,互相詢問完近況,然後跟他說禮物的事情。外界的慶生賀禮都送到家裏去了,她打算等周末迴去整理好,連同家人準備的那份一起郵來。


    她說話的時候方重行隻在這頭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頭發上翹,穿著一看就是當睡衣用的白t恤,之前沒這個習慣,渾身彌漫著難得一見的鬆弛感。


    看他快樂梁奉一自己也快樂,又納悶兒:“我們幺寶今天看起來很開心呀。”


    方重行嗯了一聲,讓她不必折騰著往國內寄禮物:“姐姐,我今天二十九歲了。”


    二十九歲,長大了,不用你總分心惦念。


    二十九歲怎麽了?二十九歲你也是家裏的幺寶。


    “我已經有最好的生日禮物了。”他又說。


    梁奉一納悶兒更上一層樓,正要問他是什麽,聽見隱隱約約一句“阿行”。


    房間裏有人?她的表情夾雜一絲驚喜,馬上三十歲還是一張白紙的弟弟,終於肯開竅。


    “戀愛啦是吧?”她問。


    聞言方重行伸手抓了抓後腦勺,像那天被她撞破貓的名字來源似的,極其不好意思,甚至臊出來個大紅臉,眼神閃爍,點頭的動作也不如方才那麽自然。


    鍾憫已從臥室出來,看見他舉著手機,停住往上貼的腳步,招唿憫憫過來給它喂糧。


    再迴來,方重行把臉側向他,摘掉耳機比口型:是姐姐,她很早就知道我們的事情。


    鍾憫在原地愣了一瞬,隨即扭頭就跑,飛速刷牙洗臉,水都沒擦幹淨,鼓足一口氣,湊到鏡頭前打招唿:“姐姐好。”


    梁奉一沒怎麽變樣,和記憶中的模樣無差別,唯一不同是頭發盤成髻,耳環項鏈一套珍珠配飾,與方重行是同樣十成十的精英相。


    而她看向他的目光與看向方重行的別無二致:“小鍾幺寶,好久不見。”


    他也羞澀地笑起來,抓了抓後腦勺。


    話題又跳迴父母身上,每年的體檢報告梁奉一都會傳過來一份,方非和梁青玉全是職業病,頸椎跟腰都不怎麽好。


    鍾憫自覺迴避,進廚房轉了一圈,拿上鑰匙出門去。


    說完爸媽說別的,說到姐夫到了公司樓下等著接她迴家,得說再見,末了方重行講,過年迴去的。


    梁奉一笑著說好,等你們迴來。


    掛掉電話,方重行打算跟爸媽通話,看見母親的對話框,忽然從她口中的“你們”緩過神來。


    方非的微信頭像同樣多年未變,個人職業照,嚴肅而冷峻。一雙眼銳利如鷹,似乎能穿過屏幕看透他刻意隱瞞的所有情感。


    他遲疑片刻,還是走向陽台,撥通母親的電話。


    漫長的響鈴過後,聽筒裏傳來一聲平靜的“喂”。


    二十九歲的天氣很好,微風,太陽被雲遮了一角。他眯起眼,將飄在頭頂的輕鬆雲團狠狠往下一拽,鬆手的同時開口:“媽媽,我是阿行。”


    與母親的通話時長一向是二十分鍾起步,大多是方非在說,他在這邊應,好,我知道,好。


    期間鍾憫又進家門,拎著個巨大的購物袋,一頭紮進廚房,叮叮當當一頓響。不多久,香甜的食物氣息從那頭飄過來,方重行忍不住分心,順著香味往廚房探。


    鍾憫正在從烤箱取烤好的蛋糕,六寸圓形,冒著騰騰熱氣,隨動作一搖一搖顫巍巍地晃。


    方重行看他將蛋糕胚安置於台麵中間晾一晾涼,緊接馬不停蹄地抱起來另一隻碗打發奶油,怕電動打發噪音太大影響他通話,用毛巾包著碗身手握著打蛋器一圈圈地攪。


    他退迴陽台。


    “阿行,你在做什麽。”


    “媽媽我在聽,”方重行將空餘的右手緊握成拳,“今年除夕我會迴去,有件事需要和您當麵談一談。”


    母親說了好,並沒有問到底是什麽需要他用幾乎是莊重的語氣來講這句話,隻將電話遞給父親。通話結束,方重行揉了揉被聽筒捂得發熱的耳朵,走近廚房。


    鍾憫開始給蛋糕抹麵的工作,打發好的奶油一圈圈擠在底麵,他一手拿著裱花袋一手去扒拉過來搗亂的貓,單手不方便,丟掉奶油一把鉗住憫憫,結果是臉又挨上不輕不重的一巴掌。


    方重行從他手裏接過貓,放它出廚房。搗蛋鬼走了,生日蛋糕得以活命。


    “噓!不要說話!”鍾憫一顆顆將對半切好的青提淹進奶油海裏,專心布置,“你一說話我就完蛋啦。”


    他依言照做,打算幫忙,又遭禁止:“不準碰,壽星今天什麽都不準碰。”


    方重行再沒辦法保持噤聲的狀態:“那你準我做什麽。”


    鍾憫這迴停住手上動作,遞來一碗洗好的青提,混幾顆藍莓,中間是一顆burrata奶酪,澄澈的眼波邁向他:“你隻需要負責開心就好了。”


    廚房的窗開得大,風溜進來,烘焙紙嘩嘩啦啦作響。方重行將沙拉碗放在一旁,順勢拉過他的手,一步步將人逼到退無可退的地步,直至後腰抵在烹飪台的大理石麵板邊緣處。


    “這是我第二個開心的生日,”他吻在他的唇上,“第一次是十八歲。”


    三十二次過山車,緊緊抓住的手指,於麵前炸開的太陽花氣球,返程時枕在自己肩頭的他,匆忙下車時迴頭:你不要忘了我的曲奇!


    鍾憫用手背撫他的臉頰:“之前的生日不開心嗎?”


    “開心談不上,不開心好像也不算?每年都是一樣過,”方重行迴憶下沒有他的千篇一律的生日,“大學和室友出去吃頓飯分個蛋糕,出國之後家人幫我辦party,但是往往都會變成相親大會。”


    鍾憫從眉骨打量到唇下痣,不知道相親大會上的他是什麽樣,西裝還是燕尾服,舉著香檳還是紅酒,戴眼鏡還是不戴眼鏡?


    “我男朋友好搶手噢,”他與方重行貼貼額頭,“我要表現再好一點。”


    說完他摸起來一顆藍莓堵住他的嘴,繼續忙活。奶油鋪過一層,青提鋪過一層,需要再鋪一層奶油,壓上第二層蛋糕。


    方重行噙著那顆藍莓,咬破,清新汁水在口中爆開,甜得發嗆發齁。


    鍾憫的動作很快,完全看不出來是第一次動手做蛋糕,手邊的教程也沒見他怎麽看過,頂層的奶油球一個賽一個標誌,最後裝飾上幾顆茉莉花。


    午餐簡單,除了蛋糕和沙拉餘下是兩份牛排。鍾憫將燈全部關掉,遙控窗簾閉合,打造一個黑暗的空間,學著方重行的樣子把二十九支蠟燭一個個點燃,說,許個願吧。


    於是方重行合起手掌,舉至額頭,虔誠地閉上眼睛,似乎迴到求平安扣的那天,麵前不是自己的生日蛋糕,而是漫天諸佛,他望著祂們,許下與十八歲時同樣的願望、也是鍾憫不敢許下的願望——


    年年有今日,歲歲有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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