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無比心虛對視一眼,不約而同伸手去抱貓,手指碰到一起觸電似的放開。沒一個人繼續來哄來抱,三花煤氣罐氣得一甩尾巴,從貓門鑽出去,不理人了。


    方重行拉開被子一角。鍾憫也拉開被子一角。方重行躺進被窩。鍾憫也躺進被窩。方重行翻過身來:“你……”鍾憫也翻過身來:“你……”


    麵對麵側躺,未消下去的紅潮再次沸騰,發聲係統總在失靈,幹脆不要講話了。張開手準備攬人的同時,對方恰好向前鑽進他懷裏。


    一起睡的時候總是這樣的姿勢,鍾憫往往將整個人埋進他胸膛,發頂抵住下頜,手搭至他的腰際。方重行其實很怕抱得太緊會阻礙唿吸,時不時會低頭看看他,但每每低頭的瞬間便被捕捉住嘴唇,譬如現在。


    “睡吧,”他在鍾憫額頭印下一枚吻,“晚安。”


    “晚安。


    午夜時分鍾憫依然醒來,不再是驚醒,那些與噩夢如影隨形的心悸、布滿脊背的冷汗、對長夜的恐懼統統遠去,夢裏房間的門也愈發清晰,木門,布滿陳舊年歲的紋路。他看見年幼總蜷縮在角落裏的自己一步步走向它,在門前站定。


    遲早有一天,他會親手推開那扇門。


    門外的風景如何不得而知,不過,一定有他珍視的一切。


    他將耳朵附上方重行左心房,屏聲靜氣聽胸腔內的聲音,在心髒奏出的安神曲中閉上眼睛。


    度過今晚明晚到啟程日期,十月九號,從江城到佛羅倫薩需轉機兩次,晚上八點多起飛,整場旅途將近二十小時,隨公司一道坐保姆車去機場。


    在家吃完晚飯該出發,之前沒有一次出發令他如此牽掛。行李檢查過一遍又一遍用來拖延時間,直至方重行催他:“走吧,別誤機了。”


    換完鞋又來黏,順帶把方重行的叮囑還迴去:“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頓一頓再補充:“要好好想我。”


    緊接端起來腳邊的貓:“你也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但是不準總要我男朋友抱。”等貓跳下去是真的該走,邁出門後迴首:“阿行,等我迴來。”“好,”方重行點頭,“快去吧,我不是一直在等著你嗎。”


    第五十章 白水鑒心


    意大利是東一區時區,目前執行夏令時,比中國北京時間慢六個小時。


    方重行起床,鍾憫仍抱著枕頭,鍾憫午餐,方重行正堵在江城的晚高峰路上,鍾憫結束拍攝,方重行到了休息時間。加上各自有工作要忙,分身乏術,導致聊天頻率也出現時差,迴複常常間隔許久。無論是視頻還是電話,最多講個兩三分鍾就要掛,戀愛談得像打仗。


    迴家開門,憫憫依舊圍在腳邊迎接,乖乖轉圈圈,完全不像鍾憫在家時爭搶第一擁抱權,見他是獨身一人進屋,還會探頭往後看一看,喵一聲:他呢?


    “很想他吧,”方重行把貓托起來,臉貼上暖唿唿的貓腦袋,似乎溫度可以暫時緩解些思念之苦,“我也是。”其實生活與往常並無什麽不同,上班、下班、開會、應酬,迴家,抱貓。不過。


    他能夠自己默不作聲挨過十年光景,可是現在分別還不到十天,整個人苟延殘喘至千瘡百孔。鍾憫連同他的心一並帶走,隻留下一副機械的軀殼給他。


    開會應酬還好,他憑借優異的自控能力應刃有餘。而這種機械感在一人獨處時顯得格外突兀,時常盯著辦公桌上擺著的相框出神直至小林在身旁一板一眼匯報工作而方重行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哺需要耗費一秒以上的時間用來分辨語境字詞含義。


    “我休假了。”


    周洲坐在辦公桌前邊敲鍵盤邊嗯嗯嗯嗯地點頭,一個眼神都懶得分給他:“休假好,休假好,去治一治你那相思病,我幫你訂去佛羅倫薩的機票?”


    被揶揄一頓方重行無甚反應,伸手摸他辦公桌上的仙人球,軟刺,紮了手收迴來,說:“不用,他再過幾天就迴來了。”


    “行行行,一提到他臉都樂開花兒,整天被洋狐狸精弄得五迷三道的……你年假不是一直沒休過嗎,確實該好好歇歇,”周洲擺手趕客,“快走快走別在這晃,淨耽誤我給你打工!”


    臨走前再三檢查過工作議程,跟母親匯報完工作,召來幾個副總開小會,又給小林上調了薪水,向rood盤問過鍾憫的工作規劃,方總終於肯放下心。


    一是目前的狀態實在不能繼續主持工作,二是打迴國起他總刻意讓自己忙起來,幾乎全年無休,大腦與身體超負荷運轉,周洲說得沒錯,他確實該好好歇一歇了。


    相比於之前在國外閑暇常用來消磨時間、有意向外界展現年輕人活力的海釣飛行滑雪等,他其實更偏好待在家裏休息。休假也不得很閑,預約體檢帶憫憫檢查,探望平姨林叔,去鄰棟給那些從尋芳苑搬過來的不名貴花草澆水養護,把這些天拍的合照與單人相片打印出來擺進照片牆,一麵想念一麵將鍾憫之前教給他的幾首吉他入門曲練熟。


    轉交給他的舊吉他不僅僅是換過弦那麽簡單,細致補過漆,煥然如新,要不是背後難以修繕的長劃痕仍舊存在,真的以為是鍾憫抽空跑了趟琴行贈了新的,手指按在弦上似乎還能觸碰到他的體溫。


    打算給對方一個驚喜,便沒有在微信上說他休年假的事情。獨處靜思時,方重行想了再想,將那份書麵協議從保險櫃裏取出來,和另外一些準備好的文件放在一起。


    年假的第三天晚上,十月二十一號,接到鍾憫飛機落地首都機場的消息。


    生物鍾出現故障,十二點他毫無睡意,倚在屬於另一人的靠枕上對著一屏“想你”打字:房間訂了嗎?有沒有安排接機?在飛機上睡好沒有?


    迴應是視頻來電。上來先隔著屏幕挨了一記親,經聽筒外放出來的聲音飽含濃濃倦怠:“你怎麽還不睡。”


    存真trueness是上世紀起源米蘭的珠寶品牌,新係列old to new先行預熱才上線不到一周,合同附加保密協議,拍攝花絮沒有,造偷跑沒有,私下方重行未見得即將發布的廣告片裏的他到底是什麽樣,不迴答問題,用目光描摹好久他的臉。


    眼下有些青黑,睡眠質量不太妙。


    頭發揉得亂糟糟,環在脖頸的u型枕擋住發尾,長度看起來比走前短了不少,是剪了嗎?身上的牛仔外套領子歪了,很想幫他撥正。


    這邊不講話,對麵也不出聲,目光代表一切。憫憫過來往鏡頭跟前湊,嗲裏嗲氣邊叫邊蹭屏幕裏的麵孔。“小東西,在家總和我吵架,一出門就來撒嬌,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的壞蛋小貓?”


    聽完幾聲喵喵,鍾憫將口罩拉好遮住嘴巴,聲音壓低許多,臉湊更近些:“貓都說想我,阿行你為什麽不說想我。”方重行垂下眼睛,搖搖頭:……我不敢。”思念太沉太重,輕易吐露出口,他就失去了壓艙石,又要變成一隻惶惶不可終日的船。


    他看不見口罩背後的嘴角揚得像蕩到最高處的秋千來迴畫出來的弧度,隻目睹對麵的眼睛彎得如同一枚月牙兒,可以摘下來替換掉天上那個。


    “很快很快很快很快很快就迴家!我去取行李,先給你藏起來。”鍾憫將手機揣進口袋,與公司隨行人員一起乘車去下榻酒店時也不敢讓方總露臉,用一些工作與旅途中的小事填滿路程。


    話匣子一打開再停不下來,方重行在這邊催上幾次他才乖乖掛掉電話。


    按工作計劃是二十二號定妝造,二十三號外景,二十四號棚拍,剛好可以趕在方重行二十九歲的前一天迴家。


    鍾憫對北京向來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無數次的出發抵達,迴到江城前的那幾年,這座城承載了太多或好或壞的迴憶。今晚落地時分這種感覺似乎要衝破胸腔,而在視頻裏看見方重行倚在他常睡的那一邊,忽然茅塞頓開。


    ——北京沒有他的家。


    母校是所有bift學子的母校,是短暫四年的庇護所。鍾竹語居住的複式樓是她一人財產,他不願意邁進其中一步。高考過後的暑假為了不總看見她,隨便找了家機構做兼職老師。母親角色錯位的影響太大,鍾竹語一手促成他對所有想要接近的人抱有敵意的後果,但又不得不與世界保持社交性連接,矛盾的症結就在於此。


    但真的不渴求嗎?不是的。


    恢複一人入睡的夜晚如此難過。他躺在房間的床上看天花板,慢慢迴想這些年發生的一切。所有人站在樓下,衝他大喊:喂!你跳下來吧!


    隻有方重行抬起頭,跟他說不要跳,然後一言不發地張開雙臂,傳遞出一個白水鑒心的純粹釋義。跌落的話也沒關係,我會接住你。


    即便他知道接住他的代價是自我的粉身碎骨。二十三號下午結束外景拍攝後,鍾憫去了人大。


    傍晚時分的下課時間,他站在校門口看著年輕學子形色各異地來來往往,方重行當初也如他們般抱著書忙忙碌碌穿梭校園內外。他在心底無聲詢問:方重行你在嗎。


    “誒,同學,你不進去嗎?看你站挺長時間了。”


    他迴頭,看見陌生男孩兒鼻梁上架的、與等在尋芳苑樓下給他補生日的方重行相似的半框眼鏡,放下戒備心,勾出一個友好的笑容。


    “我不是你們學校的,”鍾憫換了個模糊性別的詞,“我戀人是。”“哦哦,原來你在等她下課。”“嗯,我在等他下課。”他說。我在,等他。而他在我們的家裏等我。男孩兒禮貌道別,與同學結伴進校門。


    邁開離去的腳步時他撥通方重行的電話,響一聲便接起來:“忙完了?”


    “忙完啦!我剛剛在人大噢,”他的語氣透露些歡欣鼓舞的雀躍,“正準備迴酒店。”方重行在那頭笑了下:“怎麽想著跑去那裏。”“想看看你大學時候的環境,”他往地鐵站進口移動,“進不去,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站得累不累。”


    “不累,”他看了看自己的腳,“阿行,講講你的大學生活吧。”


    “我的大學生活,”方重行稍頓,應當是在迴憶,“肯定沒有你的那麽豐富。無非是上課、做作業、聽講座、實習、寫畢業論文,按部就班,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生而已。”


    “在校外租了房子,把憫憫放在那裏,下課去喂,走的時候總被扒腿……學校活動很多,但是我不太愛參加。”


    “那你周末都在幹嘛。”


    “爬山,進公園。”


    他在這頭笑:“小老頭兒。”


    電話撥通後再沒掛斷,在地鐵上打字用信息來交流。方重行的注意力始終放在他這裏,抓環境音抓得認真,不必講“進站了”“上車了”、“下車了”報備性語句,僅聽外界聲響就能分辨出他的狀態。


    發現不對勁是一連說了兩分鍾鍾憫沒有提出任何一個如方才交談的問題,他不由緊張起來:“薩沙?怎麽了?路上發生什麽事了嗎?”


    鍾憫聽著他的聲音,看向前方一對夫婦的背影,佇立在街口,死命咬著牙,任由北京的秋將自己狂亂地撕碎。怎麽就這麽倒毒,北京怎麽這麽討厭。


    鍾竹語和鍾竹語的丈夫,他的親生父親,拉著她的手,把她護在路的裏頭。他們說說笑笑,在人群中開辟出來一個單獨地天地。那個男人的右耳,一二三,三個耳洞,兩個耳骨一個耳垂。


    他在此時明白過來為什麽鍾竹語見到他一時興起打在耳垂上的耳洞時要求他再打兩隻耳骨釘,為什麽打好後她會罕見地流露出小女孩似的快樂。


    媽媽,你幸福了嗎?我總是對你講對不起,你是不是也應該向我道歉啊。


    酸澀席卷上心頭,他努力調動自己的發聲係統:“阿行,”“耳骨的那兩隻耳洞,很疼。”打的時候很疼,處理的時候也很疼。


    方重行的聲音即刻慌亂異常:“流血了還是怎樣?叫車去醫院處理一下好不好?”“不好,討厭去醫院。”


    他知曉了為什麽小孩子跌倒後哭得極其兇,因為有人會用盡耐心去哄。鍾憫走了一路,方重行的聲音陪伴了一路。結束通話前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明天就好了。為什麽明天就好了?鍾憫在翌日晌午,得到了答案。


    本應該在江城的方重行出現在路的對麵。他兩手空空,一身適合出門的運動套裝,很像剛結束掉一堂不好糊弄的專業課從學校出來,夾克拉鏈拉至頂端,挨著下巴,不至於擋住他的口型。


    他說,站著別動。


    方重行你在嗎。


    綠燈亮起,他穿越洶湧人潮朝他走來。


    第五十一章 原諒年輕吧


    南北向與東西向的兩條路,於這個十字口相交。


    鍾憫看著他一步步將距離縮短再縮短,看著自己的倒影在他瞳孔的麵積愈來愈大,直至占據他整雙眼睛,繼而他在他麵前停住,以他的名字作為這場長途跋涉的終點:“薩沙。”


    他似魂魄出竅,定定地看著方重行的臉,有什麽東西在身體裏瘋狂開疆拓土,要從心口奔湧而出。


    “薩沙?”


    他說不出來話,在人來人往的街頭一把攥住方重行的手,悶著頭按照原路折返。


    晌午十點五十幾分,原先打算搭地鐵和先出門的同事會合,吃過午餐後再一起去拍攝現場。現在無暇顧及他們了,等會兒再道歉吧。


    鍾憫把他的手攥得很緊,緊得似乎要穿過皮肉想要得到他完整的一副指骨。方重行感覺手心裏有汗滲出來,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他的,任由鍾憫抓著向前走。


    進酒店,乘電梯,24樓,2418,刷卡,嘀嘀,門開了。


    ——嘭!


    方重行猛地撞到門上,另一動靜蓋過他的脊柱與門板相碰的聲響。


    鍾憫前所未有地下了死力氣來抱他,手指關節一下子打在把手,方重行正要問他疼不疼,頭一抬嘴唇又被狠狠咬住。


    他被堵在門與牆壁之間的夾角處,快要窒息過去,比鍾憫的手更緊的是鍾憫的懷抱,胸膛貼胸膛,心跳挨心跳,雙臂桎梏雙臂,一絲淡淡的血腥味順著舌尖蔓延開來。


    方重行動彈不得,隻得艱難地抬起手,用五指在他肋骨處上上下下安慰著撫摸。


    “好了,好了,”肺裏空氣消耗殆盡,嘴巴得以解放,他也有空可以開口說話,順勢用破皮的嘴唇吻對方的側臉,“乖。”


    鍾憫將整個人攀在他身上,鼻梁抵在側頸,嗅著他的氣息不停喃喃,好像失去了語言功能,語無倫次地:“不要,你不要,你,”


    他想說你不要總是無條件慣著我,你不要總是包容我無意義的任性,你不要無論我說什麽都將它們放在心上,方重行你不要……


    話到嘴邊隻剩下:“不要和我分手,阿行,不要和我分手,不要分手……”


    “怎麽想到那裏去了?”方重行將他的臉捧起來,看見一雙憋得通紅的眼眶,忍不住笑起來,緊接用自己的額頭去貼他的,“不和你分手。”


    仿佛一劑安神藥,鍾憫平複下來,反用自己的鼻尖蹭他的鼻尖:“你說話算話。”


    “嗯,我說話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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