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不可以碰。”


    他闔上眼睛,聲音虛無飄渺的:“你,不喜歡我……碰了,會消失不見,不可以碰。”


    胸腔裏的心髒變成了一顆野野的酸梅子,蟄得五髒六腑生疼,痛得要流淚。鍾憫緊緊抓著他的手,努力貼近一點,再貼近一點。


    “喜歡你,一直喜歡你,”他偏頭親吻他的掌心,“不會消失的,明天醒來也不會消失的。”


    無論方重行是不是清醒、能不能聽見,他都要講出來壓抑很久的話。


    不止今晚講,明天也要講,如果他不嫌膩的話天天講,講千次、萬次、無數次。


    喜歡你,愛你,這麽多年始終沒有忘記你。


    蘑菇夜燈亮到一點,見人徹底睡熟過去,鍾憫鬆開手,將方重行的胳膊小心搭在被子上,去廚房煮醒酒湯。


    貓也熬夜,見燈亮起,鬼鬼祟祟蹲在門口觀察。


    “不準撓我噢,”他端著晾涼的湯水出來,見三花要往身上撲,馬上閃身,“我現在可沒有空閑當你的抓板。”


    憫憫來來迴迴蹭他小腿:“咪。”


    “不可以。”


    它蹭得更殷勤:“喵嗚!”


    走一步要遭貓蹭五六迴,按這架勢幾步路能走到天亮,鍾憫隻得向它投降:“好吧,讓你進去看看他。”


    門不過打開一條縫,貓就鑽進去,沒有上床,圍在方重行的拖鞋邊打轉,小小聲叫了一下。


    他的“噓”還未出口,就見床上的人嘟囔了句什麽,前兩個字分辨不出來,後一句聽得一清二楚。


    乖,寶,寶。


    m,m,萌,萌萌?


    萌萌乖寶寶……


    萌萌是誰?乖寶寶萌萌是誰!


    鍾憫一麵猜,一麵用小湯匙往方重行嘴裏渡醒酒湯,舌根泛著狂烈的酸麻,到底是什麽人能讓他喝醉了還記得叫乖寶寶?


    他屏著唿吸將半碗醒酒湯順利喂完,而後放下勺子,醋著眼托著臉,和貓一起守在一旁。


    白天快些到來吧,我們真的有好多好多瞞著對方的話沒有講。他默默想。


    ……


    方重行再睜開眼,已不知幾時,窗外濃濃日光透過窗簾映進房間,應是時間不早。空腹飲酒的後遺症太強,醒來大腦一片空白,渾身隱隱作痛。


    他坐直,看見床邊趴著姿勢相似的一人一貓,好容易迴憶起昨晚的零星片段。


    喝多了亂跑,鍾憫拽住他的手要他別走,進臥室,躺下之後……全忘了。


    床頭櫃擺著湯碗,蘑菇仍在兢兢業業地工作。


    方重行關掉夜燈,無聲帶上門,把碗端進廚房。爐灶上一隻鍋,裏頭還有剩下的湯,難怪胃裏火燒火燎的感覺緩解許多。


    風塵仆仆落地,又沾一身酒氣,必須得洗個澡。他從晾衣架收下換洗衣物,轉身進了浴室。


    水汽氤氳,洗到一半響起叩門聲,他問:“怎麽了?”


    另一人的聲音穿透進耳膜,備含關心:“不要洗太久。”


    “知道。”


    停上不多會兒,叩,叩,叩。


    他正在衝洗發泡沫,水順著臉往下掉,勉勉強強迴:“就好。”


    “方重行,”


    門外的人這些天以來第一次叫他大名,出差時刻意放下的不安頓時升騰起來,他凝神聚氣地去聽。


    “我們結束協議吧,”


    “我不想再做你的情人,”


    水仍在肆意流淌,舌頭打了結,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一個單純的“好”字。


    “我想成為你的戀人。”


    他忽然就讓水給嗆上一口,咳得天崩地裂海水倒灌,快要把肺咳裂成碎片從喉嚨裏飛出來:“等,等,等我出去……”


    “等不及了,”隔著一扇門,鍾憫的聲音仿佛貼在耳邊,熱氣唿嘯,心快燒著,“十八歲我不敢講的話,不知道你還願不願意聽。”


    願意,願意。


    “你真的不能再等兩分鍾嗎?”方重行加快速度擦幹水漬,匆忙往身上套睡衣,肢體大腦完全失靈,每個動作都慌亂。


    他打開門,霧氣橫行肆虐,燙得皮膚發癢,好像置身一場軟紅沼。炙熱之中,鍾憫正將埋在心底的語句吐露:“我喜歡你,很早就喜歡你,隻喜歡你。”


    失去最後的屏障,兩人麵麵相覷,竟然一時無言。


    “哎呀,沒有來得及買花,”鍾憫忍不住破功先笑出來,“你臉好紅啊。”


    方重行抬眼:“你以為你不是嗎?”


    “我臉紅是正常的呀,”他看著鏡子裏兩張快要滴血的麵孔,理直氣壯地講,“你是我的初戀誒。”


    方總常年的沉穩自持在此時徹底罷工不幹,與年齡閱曆極度不適襯的青澀感取而代之,他半張嘴唇:“啊?”


    鍾憫扯毛巾的手一停,顯然是沒料到他的反應:“很驚訝嗎?”


    發絲裏藏的水珠沿著鬢角流進衣領,被適時而來的毛巾吸走,丟下一串濕漉漉的印記。


    方重行覆上正在幫他擦頭發的那隻手,低聲道:“我也是。”


    你也是我的初戀。


    雙目交匯,彼此失聲,空氣陷入曖昧的沉默。鍾憫將半濕的大毛巾扯過來一些,遮住自己,也遮住方重行,開辟出一個狹窄的、僅能容納他們兩個人的空間,隨後慢慢靠近。


    與之前所有的吻全然不同,他們好似兩隻探路的蝸牛,謹小慎微地去親對方的唇瓣,舍不得閉眼,連喘息的空當也不要有,就在這麵對麵的時間裏,吻到地老天荒。


    “可那天你給協議的表情確實有唬到我,”鍾憫捧著方重行的臉,“我以為你隻是需要一個床伴而已。”


    額頭貼額頭,酒好像還沒醒,方重行暈暈乎乎地確認:“我沒有說過需要床伴。”


    鍾憫也學著他剛才的樣子“啊”了一下,表情困惑:“不是你的意思嗎?”


    “什麽我的意思?”


    “你看。”調至某界麵的手機遞來,方重行接了,用手指上下滑動鍾憫與小林的聊天記錄,褪去的紅潮再一次從腳底轟的一聲升至頭頂。林助聰明過了頭,會錯了意,出現了跟在方總身邊以來的第一次工作失誤。


    《技巧、實踐、反思:成為合格床伴的三重維度探頤》,整整三十六頁,甚至整理成貼心的pdf版本,因為word版本打開容易亂碼。


    小林的信息一向長,發送日期是簽協議的第二天:鍾老師,這是我從業內搜尋來的資料,空閑時間請您認真研讀一下。


    鍾憫的迴複簡短:收到。


    他不知道到底是下屬的“研讀”還是鍾憫的“收到”更讓人抓狂,也不知道是讓小林起草協議時說的“需要一位伴侶”與飯桌上對話的“我不是有需求才找你”哪一句有歧義,兜兜轉轉源頭最終歸因於他身上,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方重行“啪”一聲用手捂住額頭。


    他問:“……你看過了?”


    “不止看過,還做了一本讀書筆記噢,”鍾憫的尾音上揚到似乎有個小鉤子在那裏了,“方總要審閱嗎?”


    方重行把手機塞迴他手裏:“我以為你有外債,所以才,”


    “所以才要包養我替我還錢?幸虧我不是騙子,”鍾憫接完話,下句否認,“真的沒有欠債,是那陣子實在撐不下去了。”


    他將臉埋在方重行的頸窩處,唿吸潮濕的氣息進肺,將一切原因悉數剖白。


    “你知道她的性格,至今我都對拜訪那天感到抱歉,”鍾憫用了代詞來稱唿那個女人,“我不想讓你、你的家庭受到牽連,沒想到反而更傷害你,對不起,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方重行摸著他的頭發寬慰,“不要說。”


    “那時候我沒有辦法自立,隻能依附她。大學之後簽了公司,也得到一些品牌的青睞,除了不得已的情況,我基本上很少去她那裏,畢業那年我徹底跟她斷絕了關係。”


    “她有沒有對你做什麽?”


    鍾憫沉默數秒,再開口時聲音啞上幾分:“她坦白,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為了要我永遠記住,正是由於她的憐憫我才可以活下來,我的名字就是她打下的烙印。”


    “都過去了。”他又說。


    他那一天挫骨揚灰地將自己從賴以維係的根基上撕下來,完成精神層麵的割肉還母,終於得到一個完整的本我。


    “當時我覺得我應該夠格和你站在一起,但小喬說你已經離開,而且不會再迴來。”


    “薩沙,”方重行胸膛劇烈起伏著,情感拚不成一個完整的句,“別再用夠格這種字眼了好嗎?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鍾憫在他側頸輕輕蹭了蹭,繼續往下:“後來與幾個品牌方的合約到期,不久又接到她的結婚請柬,和我的生父,她甚至說,既往不咎,我們是完整的三口之家。”


    “我真的,再也沒辦法進行任何工作,就主動和公司解約,迴到這裏。你不在,我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阿行,你知道嗎,你是我唯一的隱德來希。”


    第四十三章 為時未晚


    方重行的口舌又開始幹涸,隻得用嘴唇去碰他的發頂,吻完繼續做個以供倚靠的樹:“解約時賠了多少違約金。”


    “不到三百萬吧,一個人花不了很多,攢了一些錢。”


    方總默默在心裏將騁英拉入黑名單:“他們有沒有為難過你。”


    鍾憫迴想片刻,說:“公司有時會外泄模特的私聯電話,進去之後前輩說的。我簽合同的時候不到二十歲,沒經驗,又太著急,對公司了解程度不深。不過分配的經紀人比較好,合約期內受到的騷擾少一些,”


    “解約後就不是了,對嗎?”


    “對。”


    得到肯定的迴答,方重行按在他脊梁上的手又開始鼓青筋:“那解約後的黑通稿是他們買的。”


    鍾憫嗯了一聲。


    “當時是和新人女模一起拍係列廣告,攝影師借口調整姿勢對那個妹妹動手動腳,”他說,“交涉幾次臉色不太好看,本來事情現場已經解決,沒想到日後會成為把柄。”


    太陽穴突突直跳,生氣有,心疼更多。方重行長而慢地歎上一口氣:“如果我沒走就好了,如果早些迴國就好了。”


    如果我沒有離開,或者早些迴來,你是不是就不會受這麽多委屈。


    “現在很晚嗎?我們以後還有好長時間誒,”鍾憫接得很快,“不講這些是因為它們全部是過去式,我並不在乎。”


    他把“過去時”三個字咬得很重,向方重行強調他從未將之放在心上的態度。


    “不要再為已經發生的事情感到遺憾啦,”他悶悶笑起來,連帶相依偎的另一具軀體同頻震動,“小老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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