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落在你臉上。”


    “你有沒有許願?”


    “是一點點想,還是特別想?”


    “月光之下沒有什麽是不可以的。”


    “阿行,我是一灘爛泥。”


    ……


    他憋悶很久的那滴淚,終於重重砸下來,琴鍵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銳鳴。


    他不知饑飽、昏天黑地地彈奏,三天滴水未進,梁奉一守在門前帶著哭腔又勸又喊:“阿行!幺寶!你開開門好嗎?姐姐求你了,發生什麽事我們一起解決,你這樣要把身子搞壞的,開門好嗎?姐姐看看你,阿行啊……”


    方重行置若罔聞,一刻不停地折磨琴鍵,折磨手指,折磨自己。


    怎麽解決?喜歡的人一走了之怎麽解決?


    為了讓他開門,拙園從上到下幾乎絞盡腦汁地用盡招數。平姨把憫憫帶了過來,小貓從門縫嗅到他的氣息,喵喵撓門,憫憫喵一聲他的心便抖一分,手指隨之下按更深。


    梁奉一徹底束手無策,隻得撥通母親電話向無所不能的方總求助:“媽,媽,你快迴來救救阿行……”


    方非馬不停蹄從倫敦迴國,進家門時鞋來不及換,風塵仆仆立到兒子房間外,一下下叩門:“阿行,我是媽媽,媽媽迴來了。不打擾你彈琴,媽媽就想見你一麵,好不好?”


    她讓眼睛哭腫的女兒去休息,用一雙長途飛行給予的腫脹雙足在方重行門前紮根。


    “媽媽就在這裏陪著你,你想見媽媽開門就好。”


    “囡囡說你幾天都沒吃東西了,媽媽給你做飯好嗎?我讓人去采購食材。”


    她孜孜不倦地說話,得到的始終隻是琴聲的迴應。再果斷的女強人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強撐著疲憊哀求:“阿行,出來好嗎?你這樣媽媽心疼死了,阿行……”


    琴聲戛然而止。


    過上幾秒,門框圈起方重行一張慘白的臉。他十指皸裂,嘴唇死皮上翹,好似惡靈附身。


    天降下幾道悶雷,赤烈烈地鞭在身上,他不受控地往前栽倒進母親的懷裏。


    “媽媽,我也好疼啊,”缺水令他的聲音與手指一樣幹裂,“我再彈不了琴了。”


    ……


    發燒沒有如前幾次般抵達。方非推掉一切工作好好在家陪了他一陣子,出分、填報誌願等事件囊括在內。


    在無微不至的關懷下,梁奉一總算從方重行嘴裏挖出來事件的起因經過結果,惋惜的同時也勸弟弟:“我們不去北京了吧?報交大,去上海。”


    “報人大,”方非拍板作主,“人大商科較之更佳。”


    讀書而已,失去初衷,便無所謂哪所學校。


    短暫的初戀刻骨銘心。他想,鍾憫就是他的惡靈,無論他走到哪裏,都忘卻不了那一場夏夜晚風。


    方重行隨母親到倫敦散心,在這個漫長的暑假裏,從小喬那裏得知鍾憫順利被北服錄取,他本人也可以去中戲,周洲不想離開家,讀江大。


    小喬問他在哪所大學,方重行撒謊說:“上交。”


    跟周洲通話時他在那頭嘟囔:“自欺欺人你是第一名。騙過他們騙得了你自己?一個謊言要用無數個謊言來瞞你又不是不懂,我真無語死。當初你要是早跟阿姨走能有這檔子事兒?”


    可是早跟媽媽走,要怎麽遇見他?


    本科四年,他依舊規規矩矩念書,卷績點,做項目,考駕照,參加一些學校活動,與普通大學生無二。


    閑暇時,他不遺餘力通過任何渠道搜尋他的消息。簽公司了,登時裝周走秀了,開社交軟件了,一切向好。


    方重行暑假也不再迴江城,直接飛倫敦。與父親聊天時聽他無意提起過,說鍾憫這孩子不知道為什麽好著急,本來想引薦他去國內最大最正規的模特經紀公司,找他專業導師打聽才知道人已經簽了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有些可惜。


    二十歲當天,母親贈予他百分之十五的股權作為生日禮物,方重行頂替姐姐成為集團最年輕的股東。


    他開始著手申請英國的學校。


    這些日子方重行總覺得疲憊,仿佛一艘失去了動力係統的船,漫無目的地航行,始終無法靠岸。


    在這種疲憊支配中,經過對自身綜合能力的評估與審閱,他最終選擇了曼徹斯特大學去攻讀碩士學位。


    接到offer當天,方重行約了小喬出來見麵。


    電話那頭的小喬還很懵:“啥?待會兒喝酒?你買好從上海到北京的機票了?”


    方重行說:“我一直都在北京。”


    小喬大聲罵了句“操”,急衝衝吼:“別他媽待會兒了,我現在就找你去!”


    “好,”方重行應道,“但你一個人來。”


    那邊沉默幾秒:“……行。”


    地點是個清吧。三四年未見,彼此臉上青澀的少年氣褪去,模樣還是那麽個模樣。見第一眼,小喬上來給他肩膀一拳:“騙子,大騙子。”


    方重行揉著肩胛無聲地笑:“我要出國了,過來跟你道個別。你是第一個知道消息的,開心嗎?”


    “開心你個大頭,”小喬恨恨地罵,“你在北京念書呢憋著不吭聲,馬上要走了你才講,幹嘛?要不要我敲鑼打鼓放鞭炮歡送你走?你是真能瞞啊,北京也真他媽大啊,怎麽就沒碰見過你。”


    隨後他沒好氣、別別扭扭地問:“你以後還迴來嗎?”


    “應該不了吧,”方重行舉起酒杯抿一口,“我父母、姐姐都在倫敦,我一個人在國內沒意思,而且,好像也沒有什麽好留戀的。”


    小喬看了他一眼,問:“那鍾憫呢?”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聯係、也很久沒見過,”方重行答道,“知道他過得好就足夠……你怎麽?”


    “對啊,我早就看出來了啊,”小喬把玩著酒杯,“不然為什麽老攛掇你倆一塊兒?攛掇也沒攛掇成,這已經列入我人生中的滑鐵盧事件表了!”


    方重行低下頭,沒有說話。


    “其實大學以來我也很少見他,”小喬繼續說,“不知道為什麽他特別忙,忙著賺錢,見他一麵簡直比登天難,微信經常說著說著人就沒影兒。有迴我期末出去拍東西,我們倆在地鐵站碰麵,一句話沒說完他匆匆走了。”


    北京真大啊,他也是真不幸運,沒有在地鐵站碰見過他。


    小喬悠悠歎了口氣:“你說,成長,是不是意味著分離啊,大家都在漸行漸遠。”


    鍾憫早就講過,分離或早或晚,總有一天會到來。看,他果然是惡靈,無時無刻不存在。


    方重行笑了笑,點頭附和。


    “阿行,你真不跟他當麵說一聲嗎?”


    長大了,外號也被遺失在時間長河。


    “我沒有那個勇氣,”方重行將殘存酒液飲盡,準備起身了,“這樣挺好。你對他保密,我走了。”


    小喬抱他一下:“走吧走吧,迴來記得找我。”


    確定方重行去意已決,梁青玉便計劃著把國內房產賣掉。輪到尋芳苑,他征求小兒子的意見。方重行想了再想,說留著吧。


    憫憫帶不走,長途飛行可能會令它失去性命。送迴尋芳苑,讓平姨代為照顧,照顧房子,也照顧貓。


    啟程那天周洲來送機,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磨嘰好長時間才鬆手。


    起飛的轟鳴與氣壓差令人失聰,方重行借此機會,默默與陪他長大的江城作別。


    兩年製碩士課業壓力大,他一麵應對學業,一麵應對早該麵臨卻被一拖再拖的人情世故,遊走於很多人中間,隨父母一道出入某些場合,適應缺席二十多年的、早該如此的生活。


    融入留學生群體不是難事,精通做飯這件尋常事卻不很容易。他模仿鍾憫的樣子用小勺嚐鹽味,甚至學會了煮紅菜湯。交了一群形形色色的朋友,不同膚色不同國籍,他們用帶著不同口音的英語與他交流。


    他不再用該做什麽和不該做什麽來束縛自己,另類地倒逼自己接觸新事物,除了接近海,遇見拿不準的事,還是會求助於魔方吊墜。


    噢,魔方吊墜。那一整麵魔方牆帶不走,留在原地用玻璃櫃罩起來,隻有這個精致的掛件陪他日複一日,早就掉了顏色,舍不得丟棄。


    嘴巴總感覺特別閑,那個帶著海風氣息的吻令他感官失靈,於是方重行在頭痛論文時學會了抽煙。為了不讓自己有空時間,他又考下ppl,母親立即獎勵他一架小型直升機討他歡心。


    但他再難歡心。方重行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填補內心的一塊空缺。


    雙線並行的,在母親的授意下,他開始接觸集團事物,畢業後自然而然進入總部,依次接手某設計師品牌和長期合作的珠寶商等收購項目,頂著董事會如山的壓力,提議進軍美妝界。無一例外大獲成功。這些經曆讓年輕的他在集團內部站穩腳跟。


    除此之外,他幾乎成為伴郎專業戶。鑒於出眾的外貌和優越家境,總有適齡且登對的男男女女借著同為伴郎伴娘的由頭在婚禮上等著他。


    二十四歲那年,方重行送姐姐出嫁,宣誓完梁奉一說:“我最大的心願是我弟弟,我們家最疼愛的幺寶,希望他能夠和今天的我一樣幸福。”


    他總是禮貌迴絕所有或豪放或婉約的示愛,姐姐問過他為什麽,方重行是這樣迴答的:“我要最好的。”


    我要最好的。


    什麽是最好?


    更好的、特別好的、超級好的,都比不上這樣一個“最”字。有那麽個人出現過,他就成為唯一的、不可替代的標準,他就是最好的,好像是順著方重行心意長的,沒有人比他還要好了。


    正當方非思慮是時候徹底放權給下一代時,方重行卻申請調離倫敦總部,理由是蛋糕沒有做好,他有義務將蛋糕做大。


    時間節點是鍾憫杳無音信的第三個月。


    登上迴國的飛機時,方重行不滿二十七歲。


    太子爺,空降,後生,他隻用短短兩月讓這些聲音徹底消失。擔任大中華區執行總裁的第一年,僅中國兩岸四地的銷售額,較去年同比增長7.6%。


    進公司後從大廠挖周洲,計算機背景,副業幹新媒體,給別人累死累活不如給發小打工,周洲立即投奔他而來。


    上任第一天,在總裁辦公室聽完方重行要他幫忙打探消息的請求,周洲臉都黑了,出言不遜:“方重行我真想給你兩巴掌啊,給你那死戀愛腦打醒。”


    “那你年終獎比較危險,”方總麵不改色,“但如果你肯幫忙的話,我將以個人名義將辛苦費打進你卡裏。”


    “嘖,你直接問小喬不就得了?”


    “他的嘴不夠嚴,”方重行不願讓鍾憫從小喬嘴裏得知自己這麽多年仍對他念念不忘的事實,從辦公桌後起身,搭住周洲肩膀,“洲兒,幫我。”


    周洲白他:“行行行,知道了。那咱先說好,無論找不找得到,你得冷靜,說好了啊。”


    冷靜什麽冷靜。


    目送鍾憫從機構前往小區的背影將近一周,方重行在撥號界麵按下一行陌生的數字。


    嘟——


    嘟——


    嘟——


    那邊接起來:“喂,您好。”


    他是一抔時刻準備卷土重來的死灰,在電話裏聽得闊別許久的聲音,便被擊骨震髓地再度引燃。


    “鍾老師嗎?”他用手指關節輕輕觸碰相框內、第一張合照裏對麵人的臉,盡力將聲音保持著一貫的溫和鎮定,“我是方重行。”


    “不知鍾老師周五是否有空,願不願意與我共進晚餐?”


    “好,”隻有他自己明白那一把火是如何熾熱,快要叫人發瘋,“下課後我去接你。”


    掛掉他的,方重行又撥通助理小林的內線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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