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出成績,”鍾憫活動下肩膀,“順其自然就好啦。”


    方重行嗯一聲,刷卡開單元門,側身讓他先走。


    按完密碼進門,平姨剛從廚房出來,見他們迴來又轉身,把關小的爐火轉大。


    方重行不太想讓鍾憫發現自己房間的魔方牆,便取來醫藥箱,領他去了旁邊的書房。


    “我會盡量輕一點,”他讓對方坐在沙發上,自己拿酒精仔細給鑷子消了毒,又打開碘伏棉球的扣蓋,“疼的話不用忍,要告訴我。”


    “你走之前那一場月考的成績條在我書包裏,等下拿給你。”


    他握著他的手,如同對待一片雲般纖悉不苟、軟手軟腳地對待這算不上傷口的痕跡。


    碘伏棉球在手背上留下淺薑黃淡痕跡,明明動作輕得不能再輕,但他還是問:“疼嗎?”


    “被玻璃碎片劃傷的地方已經看不出來了。”方重行又說。


    繼而,他看見鍾憫臉上出現了從未見過的神情,笑非笑,哭非哭,那片雪花既沒有融化在睫毛,也不是經指尖捉走,而是掉進他的眼睛裏,化成一點碧波寒潭般的潤澤。


    鍾憫將目光緩之又緩地從連在一起的手移走,定定看著方重行的麵龐。


    他說:“方重行,你是不是對誰都這麽好?”


    “什……”


    驟然放大的五官令未完待續的話再沒機會出口。


    方重行的瞳孔尖嘯著坍縮,失神,失聲,失真,耳邊隻餘下震耳欲聾的心跳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中心器官停止工作的瞬間,鍾憫傾身與他貼了貼額頭。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有多狼狽,握著鑷子的手指關節用力到骨縫都“嗬嗬”叫囂著痛,上下兩瓣嘴唇無意義、高頻率地碰,眼前模糊一片,生活快三年的房間無處不陌生。


    我又要感冒了,我又要感冒了,我又要感冒了。


    怎麽辦?


    怎麽辦?


    怎麽辦?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站起來先打翻掉醫藥箱,手忙腳亂去拾撿,繃帶從腳下滾到門口。追出去撞上門框,本就暈眩的頭腦更加天旋地轉,對著虛空說抱歉。再邁步發現失去雙腳掌控權,不得不順著木門滑坐在地,呆呆發懵。


    “湯好啦!小憫!走這麽急呀……”


    平姨往門口張望一眼,轉頭被快要蒸發的方重行嚇一跳,急急來扶:“阿行!阿行!哎喲!額頭熱得很!”


    她困惑得無論如何都難以想通,燒個湯的功夫,兩個孩子是怎麽了?一個臉紅兩個發熱,通通駭人得厲害!


    方重行靈魂仍出竅,聽覺消失,獨獨看見她嘴在動。努力分辨許久口型,發現一片徒勞,當即自暴自棄把頭往後一仰,用力磕在門上,企圖用痛覺喚醒出走的神智,結果亦是在做無用功。


    “請假,我,”他喃喃著,“不要,平姨,請假。爸媽,幫我,”


    “請假。”方重行幹涸地閉上眼睛。


    平姨於這些顛三倒四的語句間正中靶心地領會他的意思:幫我請假,不要告訴爸媽。


    她連聲應,輕撫那一截瘦削堅挺的脊骨:“好好好!來,唿氣,阿行,唿氣。慢慢的,慢慢的,不著急。”


    待唿吸徹底平穩,方重行在平姨的攙扶下坐到床邊,以從未有過的強硬一口拒絕掉她陪護的提議。無奈,平姨便將空調與加濕器打開,擰涼毛巾替他擦了額頭,憂心忡忡地一步三迴頭。


    房間門閉合,方重行拚著用盡最後一點氣力拽掉衣服,一頭栽進枕頭裏。


    心一定瘋了,跳得無法無天、不管不顧了。


    方重行毫無睡意,右手按在左胸口,幾乎是哀求它:慢一些吧,慢一些吧,慢一些吧。


    我要死了。


    好熱,好熱。為什麽這麽熱?


    鼻腔發悶,他應該被什麽東西緊緊纏住了高熱的軀體。從足底至胸口,雙腿與其緊密合為一體,一寸寸地動,膚感滑膩,不像藤蔓,也並非海草,是……鱗片。


    鱗片?


    他發覺自己宛如初生般置身於一片窒熱軟爛的泥沼,快要被挫骨揚灰地焚死了。綺麗瑰異的夢境中,唯有濕冷順滑的鱗能夠緩解些令他昏沉的溫度。


    致命的脖頸被纏繞上了,他昂起頭暴露出脆弱咽喉,抱緊懷間蛇尾。


    是蛇啊,原來是蛇啊。


    再多一點,再多一點。他毫無尊嚴地渴求,再多一點可以嗎?


    真的好熱啊。


    耳邊響起夢囈般的呢喃,擬聲詞空靈飄忽,是不是海妖塞壬在歌唱?


    誰的手指流連臉頰,掀起一陣若有若無的腥氣?


    他在迷蒙中睜開眼睛。


    琉璃般的眼珠,濡濕的長發,大敞的襯衫綁帶,裸露在外的胸膛。


    誰埋在他頸窩,用嘴唇輕啄那一塊軟薄的皮膚?


    側頸要被蹭得起火:“阿行。”


    “嗯……”他哆嗦著發抖。


    “阿行。”


    誰的聲音?


    是誰啊?


    是誰?


    誰?


    第二十七章 春潮湧動


    那一扇窄小、搖搖欲墜的門,於這天深夜,被方重行親手推開,濕熱的風撲個滿懷。


    曾經他為了既定的目標,將情感完全封閉在門裏,眼下它們如沉眠多年的火山般,岩漿蓬勃地噴薄而出,春潮洶湧,打濕了他的夢,洪流髒了睡褲,衝刷不淨痕跡。


    午夜三點,方重行在浴室清洗幹淨身體,換過睡衣和床單,沒有開燈,慢慢在床沿邊坐下。


    路燈燈光從窗簾縫隙下透進房間,照在正對麵由不同款式拚成的魔方牆上,熠熠流光。不同材質的無生命體仿佛一隻隻濕漉漉的眼,它們動著,曖昧地審視,好像要把他的身體剖開,要看看他的心是不是紅色。


    他一麵訝異於承受能力與反應速度,又一麵戚悲:原來我竟然也有如此渾濁不堪的心思嗎?


    他痛苦地剖析起這草蛇灰線般早已伏脈千裏的朦朧,自責的同時感到無助,從小獨立,不曾將注意力放至此處,也從沒有人同他講過要如何正視、處理,隻能一遍遍將苛刻的捫心自問進行到底。


    心髒跳的速度恢複正常,堅定而有力,咚,咚,咚,好像在解答他刻意避開不談的那一個困惑。


    方重行屏住唿吸,將右手覆在左胸口,閉上雙目感受真實坦率的自我。


    舌尖自下而上地升騰起淡淡的、苦澀的滿足,答案早已唿之欲出。


    ……


    平姨幫忙請了兩天假。周三下午下課周洲直接衝來蹭飯,看著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好友,揶揄他:“早上老邱說你感冒,高燒四十多度,給我嚇的,那可不就燒死了嗎?還好還好,你活著呢,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平姨盛好湯放在麵前,周洲道了謝,把湯碗往方重行手邊推推:“驅驅寒,別再感冒了。”


    方重行心下一驚。


    高熱褪去,他心裏的夢河卻始終奔流,驚濤拍岸,豐沛的浪頭一襲襲,要衝出軀體把那張若無其事的麵具卷走。


    “無法保證,”他低下頭,拿起白瓷勺,“吃飯。吃完我要問……向你請教一些問題。”


    請教,這詞太書麵太正經,周洲“噗嗤”一聲笑出來,握住筷子:“真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還能有你向我請教的時候。”


    晚飯吃得尤其快。方重行心裏藏事,全身細胞正處於極度亢奮狀態,不知饑飽困乏,隻喝下一碗雞湯便撂了筷子。


    而後,他便正襟危坐,盯著埋頭苦吃的周洲。


    周洲被這隔個幾秒、一次接一次的眼神看得心驚肉跳,針紮似的,飯菜再合胃口都沒了興致,匆匆扒完飯,拿紙巾抹了嘴:“走走走,你快給我看死了,什麽事兒啊到底?”


    方重行羞於將自己的房間示人,未答話,自顧自往書房走。等鎖門時候應激似的迴憶起昨晚,又一個浪頭撲過,他再難維持現狀,鬢角滴下水來。


    周洲看著渾身快要著火的好友,問號簡直要衝破天際,抽兩張桌上的乳霜紙遞給他,問:“剛不好好的,這屋是有什麽機關嗎進來你就燒。”


    “你安靜兩分鍾行嗎?”方重行心虛得快要跪下了,“讓我緩一緩。”


    “莫名其妙。”周洲嘀咕完,在他身邊坐下,進行兩分鍾的靜心。


    過了不知道第幾個兩分鍾、僅餘的耐心也消磨殆盡後,終於等來這人開的金口。


    緩過神來的方重行依舊脊背挺拔,神色恢複一如既往的淡然,緊握成拳的手透露出一些難以克製的緊張。


    他破釜沉舟地閉了閉眼,下定決心似的唿出一口氣,輕聲問:“你說,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周洲瞪大了雙眼。


    “不,啊,不是,”他猛地站起來,嘴裏嘟囔了句髒話,“我以為是什麽事兒呢原來是這個,啊不是,你怎麽能喜歡別人?”


    話音剛落自己又意識到歧義,連忙解釋:“不不不不不不,我意思是,你不是從來不整這些情情愛愛的嗎?誰給你寫情書了又?不是,你問我幹嘛我也不知道啊!”


    方重行看著他,說:“你有經驗。”


    “我那叫什麽經驗,”周洲也漸漸漲紅了臉,手在後腦勺亂抓,磕磕巴巴的,“嗯,怎麽說呢,喜歡一個人,就是,你隨便聽聽吧我這是初戀沒有參考意義。喜歡一個人,就是,”


    “每天都想看見她,如果哪天沒有見麵就感覺特別失落,特別不開心。看她跟別的男生講話心裏酸得想吐,想跟她有身體接觸,碰下手而已心就能狂跳一整天,想起來她就傻笑……”


    周洲迴憶青澀的第一次心動,一句句語無倫次地說,方重行一個行為一個行為狼狽不堪地核對,各自在心裏兵荒馬亂。


    “有東西就想給她,想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給她。她心情好我就笑,她哭我就著急……反正反正,心思差不多全在她身上,不自覺地關注她,感覺像病了一樣。”


    每天都想看見他。


    想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給他。


    不自覺地關注他。


    感覺像病了一樣。


    方重行在心中默念著複述。


    周洲稍頓,臉色似乎更紅了些,羞赧地放低聲音:“而且,而且,晚上睡覺總想她,做夢經常夢見她,然後……”


    然後你的夢便春潮湧動,然後你就會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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