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孔暉,字伯潛,號玄庵,是今年才被貶謫到南直隸的人物。


    別看小老頭白發橫生,可他的身份往那一擺誰都得哆嗦。


    就這麽一個白胡子老頭到了應天府的第一天,上衙就遲到了,可這廝點卯的時候竟然直接畫名而去。


    這可把點卯的小吏給嚇得不輕,剛要說話,就被邊上的人給拉了一把。


    等到老頭走遠了,那個拉著他的人才怒斥道:“你不想活了,知道那是誰嗎?”


    “按例點卯,按規矩辦事沒錯啊!”


    “嗬嗬,你這家夥沒救了,那可是當今聖上的老師,帝王之師,帝師懂嗎?攔他,你有幾條命能活的?”


    小吏們的爭吵可不會影響到穆孔暉的心情,他拿著那張報紙無法自抑,在自己的位置上將那小篇幅刊載的論語看了一遍又一遍。


    對照句讀符號,穆孔暉又從桌上拿起幾本書來,按照報紙上的句讀開始劃分。


    “妙!妙啊!”


    穆孔暉像是打開了新世界大門一樣,整個人手舞足蹈,一會兒大笑,一會兒拍桌子不斷的念叨著什麽。


    值房外經過的小吏都差點被嚇得一個狗吃屎,一看是穆孔暉的值房,連忙跑開了。


    這可是連皇帝都敢放鴿子的狠人啊,隨後自己上書陳錯,連皇帝的麵子都沒給,這要是擱別人身上早死八百迴了,可這家夥依舊在這瀟灑。


    興奮了半晌,穆孔暉才想起一個人來。


    自己那個師弟此時不是在應天府講學嗎?此法告知於他必定能助他弘揚恩師之學。


    說做就做,穆孔暉此時在應天府所掛不過閑職,具體發落還等聖旨來了才能知道。


    不過他也不是很在乎這官職,新帝大禮儀之爭將他一顆心寒透了,不然也不會放嘉靖的鴿子了。


    遠離北直隸也好,得個自在。


    哼著個小曲,光明正大的就出了門去,門子硬是沒敢說話,這家夥不僅長得老,資格也老,得罪不起啊。


    穆孔暉可沒空去猜門子的想法,報紙被卷起來拿在手裏,走在路上虎虎生風,一點都不像是行將朽木的老人,那速度簡直令年輕人都感到羞愧。


    可能是因為臨近午時的關係,路邊的酒肆被各色各樣的人給充滿了。


    各色的叫賣聲充斥於耳邊,盛世仿佛用耳朵就能聽到。


    “什麽味兒?”老頭本來想徑直去國子監的,走到一半,卻聞到了令人心曠神怡的氣味。


    那撩人的香氣差點沒把他饞蟲勾出來。


    一家看起來剛開的店鋪開著門,在門口能看到一排掛著的雞鴨魚肉,看著顏色應該都是熏烤過的。


    門上掛著一招牌,上書:魯家小食。


    所有的小廝全都穿著精神的裝束,身上那上下分開的裝束,有條不紊的樣子,倒是令得穆孔暉心裏一動,破天荒的過去問了一句:“可能外帶?”


    招待的小廝順手拿起一個很好看的油紙說道:“不知道您想打包什麽?”


    一看這裏琳琅滿目的吃食,穆孔暉頗為意動,便指著靠近的幾樣吃食各打包了一些,付了錢之後,小廝竟然還遞過一個塞著木塞、不大的瓷瓶。


    “今天開業,這瓶酒水是掌櫃特別贈送的。”


    小瓷瓶看起來不怎麽起眼,周身通白,上麵印著簡單的山水水墨,並且上麵還有幾個大字:‘水落山河’,右下角還有一個紅色的印章:魯家!


    這麽一個小瓷瓶光是看著就很爽心悅目,通體的文藝感對於文人來說簡直就和毒藥一樣。


    穆孔暉瞬間喜歡上這個小瓷瓶了,甚至還有些愛不釋手的樣子。


    臨行前,小廝還補充了一句:“您下次過來時,帶著瓷瓶迴來打酒可以享受對折優惠。”


    穆孔暉微微一愣,看著小瓷瓶有些分神,這麽一個文雅的事物竟然與銅臭之物打上聯係,真是有辱斯文。


    不滿的一揮衣袖便離開了,原本升起的好感瞬間就消磨殆盡。


    可那個瓷瓶卻被他緊緊的握在手中,怎麽也舍不得丟棄。


    等到了雞鳴山腳,南直隸國子監的所在之時,穆孔暉的臉上才露出了笑意。


    王艮剛講完學,正午的時候,他拒絕了山長邀請他去秦淮河畔喝酒,反而一個人在臨時宿舍裏一手拿著幹麵饅頭,一手拿著筆苦思冥想。


    同為陽明先生門下,他的師弟錢德洪來信請求他編纂陽明先生生前言論,眼瞧著三年訃期將過,他手上之物不過片紙罷了,如何能補充師門之《傳習錄》?


    “老師啊!”


    心中無話,怎能下筆?


    王艮放下手中之筆,也是放下心裏那一絲執念。


    桌上的那一壇子鹹菜是他妻子的手藝,他清貧起家,過慣了清貧日子,閑暇時候最喜歡家裏這一口。


    “哈哈哈,王汝止,為兄看你來了!”


    人還未到,聲音先至,王艮聞聲抬起頭來,一眼見到那花白頭發的老頭,臉上頓時露出激動之色,手裏的饅頭直接放在了鹹菜碟子裏。


    “伯潛兄!”王艮直接走到老頭麵前,雙手緊緊握著對方雙臂,久久不能自抑。


    “怎地?到了我汝止老弟的地上,為兄連口茶水都混不上了?”穆孔暉打趣般的說道。


    王艮此時一聽哪裏還有那小女兒姿態,拉著對方袖子便道:“喝甚子茶,故人當麵,一定要佐酒以嚐。”


    “哎,哎!”穆孔暉被拉的不樂意了,眯著眼睛笑道:“等等……汝止,為兄知你在此,怎能空手而來?”


    在對方沒反應過來之前,穆孔暉像是變戲法一樣從自己的袖子裏掏出幾個油紙包,還有那一個精致的瓷瓶!


    捂了許久的香氣瞬間找到了宣泄的地方,不可或藏的被吸進了鼻孔裏。


    王艮年少時家境很貧窮,可父輩後來經商逐漸富裕起來,未入陽明先生門下之前,他也是一個貪吃的老饕,可這等香氣卻是半生從未聞到過的。


    “伯潛兄這次看來是有備而來啊!”王艮笑著拍了對方手臂兩下,隨後便揚手道:“裏麵請,今日不醉不歸!”


    穆孔暉哈哈一笑,絲毫沒有做兄長的矜持,反而很灑脫的走了進去。


    屋子裏的陳設非常簡單,兩人對坐在榻上,紙包一個個的全都散開,一份份的各有不同。


    王艮絲毫不拘禮,順手拿起一塊豬頭肉便吃了下去,那肉質的滿足感瞬間充滿了口腔之中,渾身的細胞都陶醉了。


    “爽快,此美食怎可無酒唿!”


    翻身下榻,王艮翻箱倒櫃的從自己的木箱底下找出一壇酒來,順手拿了兩個瓷碗擺到桌上,哐哐倒滿。


    穆孔暉接過碗來,遙遙相舉:“飲聖!”


    王艮大笑一聲,同樣舉起杯子:“飲聖!”


    ……


    酒過三巡,穆孔暉才說明來意。


    王艮看著那報紙,眼中帶著微醺的狐疑之色:“這份什麽報紙真有你說的那麽神奇?”


    “千真萬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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