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偏激的。


    陳放見了許多偏激的人。


    執著於複仇和自己家姐姐爭論不休的李一二,一大早就跪在廂房的門口。


    陳放蹲在一旁的苗圃裏刷牙,看著李一二的背影有些慌神。


    “偏執?”霜葉蹲在陳放的身邊,也在刷牙。


    陳放歪過頭,“你一個姑娘家,能不能不要這麽蹲著?能不能文雅點兒?我都看到你白色的短褲了。”


    霜葉把嘴巴裏的水吐出來,“你把我當姑娘了?”


    陳放道,“就應該讓昨天那個偏執的女人把你的臉刮花。”


    霜葉失聲道,“你真狠心!就這麽把自己的老婆丟出去,讓我被人欺負!”


    陳放撇了她一眼,“你再這麽青天白日的做夢,我就真把你轟出去了。”


    霜葉嘿嘿一笑,挽住了陳放的胳膊,“我就知道你不舍得!”


    陳放趕忙掙脫,“昨天晚上為什麽要裝打不過她?”


    霜葉歎息了一聲,“她不過是個傷了心的女人,做事偏激也是情有可原的,這世間的罪孽已經太多了,我又何必去傷害她?我甚至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陳放道,“可是她打了你。”


    霜葉笑了笑,“這世上習武之人誰沒讓打過?我入武道這麽多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不計其數,我也是個女人,若是我深愛的人被人不明不白的殺了,或許我做的事情更加過分。”


    陳放道,“原來你也有惻隱之心。你也是個偏執的人。”


    霜葉歪著頭問道,“偏執有什麽不好麽?”


    陳放想了想,“凡事都要有個度。”


    霜葉嫣然道,“那我愛你也要有個度?”


    陳放道,“是你騙人也該有個度。”


    霜葉麵色一驚,桃花失色,柳葉眉綻開,“我騙過天下認識的每一個人,可我卻從來都沒有騙過你。”


    陳放道,“哦?那你告訴我,是誰讓你來的?”


    霜葉抿了抿唇,繞到陳放身側,“我們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陳放白了她一眼,直到她也不可能說出真相來,淡然一笑,“今天不許跟著我,我有要緊事要做,若是被我發現了,就把你趕出去。”


    霜葉嘴角一撇,“不去就不去嘛……兇什麽。”


    ……


    推開莫清風房間的時候,陳放整個人站在門口,滿臉詫異。


    這房間已沒有落腳的地方,滿地都是散落的書籍、竹簡。


    陳放透過昏暗的燈光看去,莫清風坐在一個角落裏,正捧著一本道家典籍,那雙目光交錯橫行,如賭徒看到了金銀,嫖客看到了美妓,武夫看到了絕世秘籍。


    “莫老。”陳放叫了一聲。


    莫清風並未放下手中的書,沒有聽到陳放在叫他。


    陳放隻好踩著書走了進去,一屁股坐在了莫老的身側,還未開口說話,莫老先說道,“你看看此處,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道之所有盡是恍惚之中,正如佛家所講,道入心,則破心,道入念,則破念,破欲破心破念,才可悟道啊。”


    陳放道,“莫老,吃點兒飯唄?聽說十幾天沒吃飯沒喝水了?”


    莫清風的眼睛仍然在書上,片刻不曾閃爍,甚至連眨眼已成奢望,一聽陳放說這些話,根本不作理會,徐徐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不聽則不亂,不聞則不亂啊!”


    陳放歎息,“為求大道,從書中找確實是個辦法,但不是最好的辦法。”


    莫清風又來了興趣,“最好的辦法是什麽?”


    陳放問道,“踏天下山河,格物致知,書中看到的固然是大學問,但是要把大學問放在腦袋裏,需要的是見識,沒有見識的人就算是告訴他天大的道理,他也會認為你在扯淡。”


    莫清風半張著嘴,怔怔地看著書本片刻,“我本早知水,卻不知上善若水,老子若非見過水,識水,認水,領略水,感悟水,也不會明了這上善若水之理,更不會明白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的道理!”


    他站起身來,看著滿地的書籍、竹簡,又歎息道,“領略,卻又改如何領略?我曾踏足山巔,也曾去過百川,卻未曾有過這些見識,也沒有這等領略,我一個讀書人,現在讀書都已不明所以……還如何領略……”


    陳放忽然道,“格物致知,前輩為何不去試試呢?”


    莫清風凝視了陳放許久,“格物……又有何用?”


    陳放道,“萬事萬物,有始有終,明白了萬物的根本、起源、才算是格物。”


    莫清風道,“該格何物?”


    陳放笑了笑,“這道理前輩本該明白的。”


    莫清風整張臉都僵住了,“是啊……我……我本該明白的!可是……如今卻不明白了……這……這是為何?”


    陳放道,“是因為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你見過哪個聖人不吃飯?哪個聖人不睡覺?”


    莫清風半張著嘴,驚訝道,“聖人也吃飯?聖人也睡覺!”


    昏暗的燭光裏,莫清風已比當初見到陳放時更加的消瘦了,整張臉已全部塌陷下去,深凹的眼眶裏明晃晃的目光四處無所著落,慘白的嘴唇半張著,裏麵的舌上都已有了血塊。


    陳放平靜道,“我雖然不懂儒道至聖,但是明白,道理這東西,應是用最簡單的話告訴人們一個道理,這句話不能太過繁雜,要三歲小兒也要明白,古稀老人也能聽懂,且說破大天這個道理都是有用的。”


    莫清風幹枯的手臂揮舞著,像是在驅趕腦子裏一些雜七雜八的想法。


    陳放躲得遠了些,擔心觸碰一下他的身軀,就會把這個幹如臘肉的手臂碰斷。


    “你說得對……你說得對……我怎麽隻會往深了想,卻不會往淺處去想呢!”莫清風搖著頭,“大繁化簡……聖人不光要吃飯,聖人也會睡覺,聖人還會娶妻生子,還會聽曲休息。”


    陳放道,“還會拉屎放屁,還會聽兩小兒辯日呢。”


    莫清風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是啊!是啊!哈哈哈哈!”


    笑聲幾乎耗費了他全身的力量。


    就在笑聲過後,他倒在了陳放的懷中。


    終於睡了。


    莫清風睡的很香。


    陳放將他放在了床榻上,蓋好了被子,這才走出了房門。


    “完蛋,本來是想來找莫老研究一下這《元陽練氣譜》的補氣篇,現在看來……還得自己研究啊。”


    陳放淡然一笑,無奈隻得迴了自己的庭院。


    元陽練氣譜共六冊,陳放沒有出去買,隻需要在三教寺裏隨便找幾個高矮不等的桌子,就可以在下麵墊桌腳處找到,前麵的五冊很好找便找齊了,於是陳放將這連通太子陳長玉給的最後一本,一起放在了石桌上。


    霜葉隨手捧起一本,“當初我拿到這些書的時候,通讀了幾遍,發現這些確實就是紫雲山最基礎的功法,隻不過修煉起來十分的緩慢,就沒有再看了。”


    陳放招了招手,對著西廂門口還在跪著的李一二喊道,“過來研究一下《元陽練氣譜》啊!”


    李一二迴過頭幽怨的看了一眼陳放,“我……還在求姐姐讓我去報仇!”


    陳放道,“那你跪著吧,我們自己看。聽說入門會試的比拚,隻能使用這上麵的仙法,不能使用別的。”


    李一二叫道,“姐,我能不能等會兒再跪著啊?”


    李湘楠推開了房門,“你就是不聽我的話!”


    她已然換了一身樸素的麻衣,臉上那股越看越喜歡的勁兒更足了,尤其是發起火來的樣子,像是辣椒一樣。


    對於吃辣椒來說,喜歡的人,越吃越喜歡,不喜歡的人一口都不會沾。


    李一二哭喪著臉,“姐……他們把我們欺負的那麽慘,你叫弟弟……怎麽能咽得下這口氣!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叫我怎麽能不報!”


    李湘楠拎起了一根雞毛撣子,怒道,“若是你出事了呢?姐姐是不是也要拿起長劍,走上紫雲山去殺了他!然後和你一起陪葬!讓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將我們全家趕盡殺絕!”


    李一二道,“姐……你難道不恨他麽?”


    “恨……怎麽能不恨……”李湘楠咬緊了唇,“你若是有大神通,有本領,姐定會讓你去,可是現在……你出一趟門險些丟了命,而他則是紫雲山上絕世的天才……你怎麽讓姐我……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呢!”


    她歎息道,“若是這世上無一個親人,姐自己都會去找他拚命,即便是死了,也就罷了,可是你是我們李家的傳人,你怎麽可以……去送死。”


    陳放道,“哦……還是一二太菜了。”


    李一二轉過頭看著陳放,“你……什麽意思?”


    陳放叫道,“距離招收弟子還有四個月的時間,你若是修成仙道八品,再練會了屠遊訣,你問問你姐讓不讓你去?”


    李一二猛然轉過頭來,用眼神詢問。


    李湘楠道,“莫說八品,你若是習得屠遊訣,就算殺不掉那廝,也不可能被他所殺,我自然放你去。”


    李一二當即大喜,連忙站起身擁抱了一下自己的姐姐,轉頭跑到了陳放的身側,坐在了石桌旁,“來!我姐同意了。”


    陳放尷尬地笑了笑,“你真是個蠢貨,來,先看看這本書吧。”


    李一二接過書,細細研讀了起來。


    天上徐徐飄灑下來雪花,絨毛般的雪落在了田野之間,頃刻之間化為了點點水珠,消融於天地。


    三教寺裏荒草漫漫,迎風飛舞,既不聞人聲,亦不聞馬蹄。


    少年已在路上。


    路通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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