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荀攸所預料的那樣,今夜確實有許多人都睡不著覺。


    天子當晚在崇德殿召見禦史大夫郗慮,還特意命人吩咐郗慮,叫他帶上幾本線裝書入宮。


    郗慮帶書入宮,在宮人、侍衛的眾目睽睽下進入崇德殿。


    進入殿門後,郗慮看見坐在席位上的天子,正捧著一本《春秋》閱讀。


    “陛下!禦史大夫臣慮,參見陛下!”


    “哦,是大夫來了!”


    天子放下《春秋》,過來將郗慮扶起,帶到位子上坐下。


    郗慮感到一絲不安,因為天子今晚表現得太熱情了。


    “陛下,臣把書帶來了,請陛下過目!”


    郗慮將隨身攜帶的幾本線裝書拿出,天子接過後並沒有表現出濃厚的興趣,隻是興致缺缺地隨意翻看。


    郗慮默默地看著天子翻書,心中卻已經警鈴大作,自己恐怕是要被卷入什麽驚天的大事中了……


    果不其然,不久,天子一邊翻書,一邊說道:


    “大夫,這些書都是經典,但成書之日已久。吾觀之不如今文真切,而今文之中最真切者,莫過於故秘書監荀悅所奏之《申鑒》五篇。”


    《申鑒》五篇,乃已經故去的秘書監,荀彧堂兄荀悅在生前所著的論政之作。


    細數諸位有意親近天子的大臣中,除了已經被曹操殺死的議郎趙彥、趙諮,恐怕就屬這位荀秘書膽兒最肥!


    趙彥、趙諮尚且隻敢與天子密會,進獻私言。


    這位荀秘書則不藏不掩,直接做《申鑒》五篇呈於聖前,意圖匡扶天子,針砭曹操攬政!


    得虧這位荀秘書是荀家的人,也得虧這位荀秘書死的早,建安十四年就病故了,不然絕對會被曹丞相處以極刑……


    然而天子在這個時候提起《申鑒》,郗慮立馬明白天子這是要有大動作啊!


    唿——!


    郗慮二話不說,起身就要走!


    “郗大夫!”


    天子竟然一把抓住郗慮的衣袖,不讓郗慮離開。


    殿內的動靜驚擾了門口的侍衛,幾個全副武裝的禦林軍站在大殿門口詢問:


    “陛下?!”


    天子趕緊開口道:“郗公他一時頭昏,你們去請太醫吉本來!”


    那幾個禦林軍定睛看去,果然看到郗慮一手扶著腦袋,做眩暈之態。


    於是幾人不疑有他,告了聲“諾”,便讓人去尋太醫吉本。


    “郗公,先坐下歇息吧,站著隻會更加昏沉。”


    “額……諾。”


    郗慮無奈坐下,剛剛一時慌了神,半推半就地著了天子的道。


    “陛下,有何事需要臣去做,陛下就直說罷!”


    “朕就知道愛卿對朕、對漢室還是有感情的!”


    “哎,臣家世食漢祿,孰能無情啊!隻是陛下可想明白了,若無完全把握,可千萬不要犯險啊!”


    “愛卿放心,今日請你來隻為一件事。這有衣帶詔一條,請愛卿下次前往建業時,將之交於楚王!”


    說著,天子解下腰帶讓郗慮戴上。


    郗慮心中有些猜測,但仍是不解道:“敢問陛下,這詔書內容可是要邀楚王帶兵進京?”


    天子點點頭,臉上露出既欣慰又難過的表情:“郗公,還記得荀秘書的《申鑒》開篇之言嗎?”


    郗慮想了一下,背誦道:“夫道之本,仁義而已矣。五典以經之,群籍以緯之。詠之歌之,弦之舞之。前鑒既明,後複申之。故古之聖王,其於仁義也!”


    “沒錯!荀秘書是想讓朕效法先賢聖王,修養德行。嗬嗬,不瞞你說,當年議郎趙彥,也曾教吾修德懷仁。”


    天子捋著胡須迴憶往事。


    “修德修德,然朕越是修德,曹賊卻越發猖獗。封王封公乃天子之權,他卻執意要朕封劉正禮為吳王。吳王薨,又強要朕改封劉敬輿為楚王。好似朕不過是他的一支筆,一塊印……”


    天子說道激動處,卻忽然停頓,強行克製住自己的情緒。


    郗慮看在眼裏,痛在心裏。他雖然沒有趙彥、趙諮那般忠貞,但也素來以漢臣自居,此情此景,哪裏能不動容?


    但他的理智尚在:“陛下若是因一時怨霏而發作,還恕臣不能如陛下所願!”


    “郗公勿憂!朕,朕不過是一時難以抑製。”


    天子收斂情緒,隨後鄭重地說道:“楚王不肯遷都,吾明日會如荀令所說,下詔申飭楚王,屆時還勞煩郗公再走一遭,將這衣帶詔交予楚王!”


    郗慮聽後眉頭一挑!


    荀彧?


    莫非?!


    郗慮一驚,但也不敢多問:“臣遵旨!”


    天子見狀,眼中露出得逞的笑意,其實荀彧根本就沒有參與其中,天子隻是借題發揮罷了。


    “愛卿願意應下這份差事?!”


    “臣願意!隻是臣有一事,還要請奏陛下!”


    “哦?是何事?”


    “臣所奏之事,與陛下的謀劃還有楚王有關。”


    “你說吧!”


    郗慮遂將心中的憂慮說出:“陛下,臣覺得楚王即便得到陛下的密詔,估計也不會發兵勤王!”


    天子苦笑一下:“嗬,愛卿之言,倒是和荀令之言不謀而合。”


    天子再次有意提到尚書令荀彧,這讓郗慮的猜測得到應證,但這也是天子故意為之。


    然而郗慮已經把自己說服了。


    如果真是尚書令荀彧在背後指點天子,那天子說不定真能從曹丞相手中奪迴權柄!


    至此,郗慮心中的負擔被徹底放下,他直言道:“陛下,臣敢向陛下擔保,楚王是有竄逆之心的!他必不會立刻起兵響應陛下,而是會等到陛下……之時,恐怕楚王才會行動!”


    郗慮的話剛講完,天子便用雙手抱住了腦袋,兩行清淚從天子眼中滑落。


    “愛卿能直言,朕心甚慰!吾又何嚐不知這天下諸侯,都在覬覦這天子之位啊!隻是……隻是大夫,朕除了寄希望於楚王,又能如何呢?!”


    天子啜泣著說出這句滿含屈辱的話。


    若要列舉古往今來最憋屈的皇帝,他劉協怎麽也得占據一個席位……


    最後,天子一邊啜泣,一邊苦笑道:“朕也隻能安慰自己,至少楚王是個宗親,就算朕坐不得這江山,把它交給一個劉姓之人,死後也還有臉麵見列祖列宗!”


    “哎——!”郗慮歎息一聲,“陛下之賢德,可比古之聖王矣!”


    天子笑了兩下,可能是這個話題過於沉重,他終於撇開話題道:


    “愛卿再與吾講一講你在江東的見聞吧!嗬嗬,不瞞愛卿,自從吾聽聞楚王在南國的事跡後,常在想,要是楚王坐在朕的位子上,應該會比朕做得更好吧……”


    天子說著說著,又不自覺繞迴到自慚的道路上。


    郗慮趕緊安慰道:


    “請陛下勿要妄自菲薄,依臣之見,陛下之仁德聰敏,非楚王能比!”


    這話雖然說得有些違心,但郗慮還是不帶半點猶豫地講了出來。


    “嗬嗬,愛卿不用恭維吾!”天子笑了起來,感覺心情舒暢許多,“愛卿還是講講江東見聞吧。”


    “諾!”


    當晚,郗慮和天子聊到後半夜,期間太醫吉本來了一趟,裝模作樣地幫郗慮診斷了一下後就候在一旁了。


    等郗慮走後,天子看向太醫吉本:


    “太醫,我讓你準備的朱砂、草貝兩味藥材,你準備得怎麽樣了?”


    吉本迴答道:“迴稟陛下,朱砂還在研磨,草貝還沒成熟,請陛下再寬限些時日!”


    天子坐迴席位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急不躁地說道:“那就慢慢來,切莫誤了朕的大事……”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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