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餘容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女子身姿娉婷,大紅戲服兩側繡著粉白的芍藥,水袖拋舞間露出的是一張藏在濃妝下略顯稚嫩的臉龐,纏綿悱惻的戲詞從她嫣紅的唇口中溢出,恍若從戲中走出的哀婉仕女。


    這戲台上唱的忘我的,是正值豆蔻的她。


    高門裏愛戲的不在少數,可自矜身份的她們卻不大看得起戲子,更遑論自降身份褪去華裳登台獻唱了。


    那可是下賤的玩意兒。


    周餘容愛戲成癡,瞞著身份跑到青雲班學戲已經很離經叛道,若還要不顧身份登台,不知會平白惹了多少口舌。


    她雖不在意這些,卻還得顧及周憲的臉麵。


    若不是那一日戲班子裏唱青衣的姑娘得病沒了,她也不會一時心軟答應了班主的請求。


    誰知這一時心軟,倒差點累的自己送了命。


    青雲班從前籍籍無名,不過兩三年的功夫,倒應了這名字青雲直上得了榆林貴人的青眼,不論哪家有喜事要請了戲班來搭台唱戲,第一想到的就是青雲班。


    月盈則虧,水滿則溢。


    青雲班的興盛也為它自己帶來了禍事。


    周餘容唱著戲的時候,原本平靜的青雲班卻鬧騰了起來,雞飛狗跳間隱隱聽的“走水“二字。


    不消多時,大火便燒到了前邊。火苗舔舐著厚重的簾幕,一下子躥得老高。


    台上的女子被那些急紅了眼往外逃的人推搡著,不料一塊橫梁猛的砸了下來,她的雙腿跟灌了鉛似的動彈不得,隻能瞪著眼睛愣愣的望著那燒的正旺的橫梁離自己越來越近。


    周餘容驚出了一身冷汗,緊張的往前走了兩步。


    一個高大的身影穿過火海,朝著女子的方向跑去,電光火石之間將她撲開護在身下。


    同曾經如出一轍。


    周餘容猛然從夢中驚醒,恍然發現自己的汗已濕透衣襟。


    她記得當年自己因這猛力一撲,撐不住暈了過去。閉眼之前隻見得那根落下的橫梁蹦出的零星火光和煙霧繚繞中那張朦朧的臉。


    醒來之後,便是沈漵陪在身邊。


    也因此,周餘容一直以為是沈漵救了她。


    可方才……


    周餘容瞧得分明,那人一身輕甲,腰懸佩劍,一副武官的打扮。


    這樣的衣裳,又豈是當時的沈漵穿得了的?


    周餘容攥緊了錦被,水紅色的錦緞上繡著的戲水鴛鴦栩栩如生,刺痛了她的眼。


    隻怕是從一開始就錯了……


    錯的無可救藥,一塌糊塗。


    她頹然的靠在床邊,目光呆滯的望著虛空。


    第二日一早,她便掙紮著將自己梳洗打扮了一番,坐著馬車去了沈府。


    徐墨卿不可能讓沈漵留在徐家,必定是連夜著人送迴了沈府。


    沈漵的死,她難辭其咎。


    無論沈漵究竟是不是當日那人,他終究是救了她一命,終究是為了她賠上了自己的性命。


    她總要,去送他最後一程。


    破敗的沈府如今隻得沈母一人,一身素服的周餘容進去的時候,隻見得沈母呆呆的看著了無生息的沈漵。


    見她來了,沈母隻抬了抬眼皮,渾濁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周餘容,便道:“你來了。“


    周餘容心下納罕,她從未見過沈母,不知她的語氣何以如此熟稔,卻也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小輩禮。


    “伯母安好。”


    沈母未曾搭話,周餘容也不敢貿然起身,隻好繼續維持著這別扭的姿勢。


    她身上的傷還未曾好,此時躬身於她而言卻著實是種煎熬,痛苦難耐之時,卻聽得沈母開口說道:


    “原來是你。”


    周餘容驚訝的抬頭,直起身子疑惑的問:“伯母識得我?“


    沈母與周餘容所見過的那些保養得宜的貴夫人都不同,困苦的生活讓她的身形變得佝僂,飽經風霜的臉上有著時光刻下的痕跡,瞧起來比同齡人都老上許多。


    “我知道,阿漵一直有一個心上人。“沈母攏了攏花白的頭發,麵無表情道:“當年阿漵央我尋了官媒來給他心愛的姑娘提親……“


    “阿漵這個傻孩子,我早與他說過,門不當戶不對的感情,永遠得不到善終,他卻不信……如今倒好了,賠了一雙眼睛將自己的前程親手斷了不說,還搭上了自己的一條命。“


    周餘容眼裏噙著淚,她雖已知曉沈漵為她做的事,此刻親耳聽見沈母的話,這顆心卻還是疼的一抽一抽的。


    “是我的錯。“周餘容眼裏噙著淚,對沈母道:“都是我的錯,您要打要罵,我都沒有怨言。“


    沈母卻走近了棺材,將手貼住沈漵蒼白的臉,緩緩的道:“打你罵你又有什麽用?阿漵也迴不來了,迴不來了……“


    愧疚與心酸一齊湧向周餘容,她的唿吸一窒,差點緩不過勁來。


    “伯母……“


    “我這輩子,就生了阿漵這一個孩子。他爹去的早,我一個人拉拉扯扯的將他帶大……阿漵小時候就懂事,孤兒寡母總是免不了看人臉色,他在學堂裏受了欺負迴來了從來都不吭聲,就怕我傷心……“


    “好在阿漵爭氣,當真考了個功名迴來……“


    周餘容的淚水不停的往下落,她從前隻見著沈漵溫文有禮的一麵,卻從不知他還有這般艱難的過往。


    沈母還在絮絮說著:“他想盡辦法也沒躲開王上賜婚,懷玉公主是誰,我不曉得,她好不好,我也不知道,我隻曉得阿漵不高興。他從小就懂事,從來不在我麵前哭,可是那一日,他哭了……他說……他說他對不住你……“


    “那一日,他丟了魂兒似的迴來了,一迴來就將自己關在屋子裏,關了三日才出來,他那麽愛幹淨的人,將自己弄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他問我,若是他做了一件於我來說不可饒恕的事,我能不能原諒他……我隻說……隻要他無愧於心,我都不怪他……“沈母說著,怔怔的落下淚來,她抬起枯瘦粗糙的手,將那淚水抹去:“我卻不知道,他這是要用自己的眼睛換你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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