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莊嚴肅穆的奉天殿內,各個衙門的官員像往常一樣,開始向老朱稟報著最近的軍政大事。


    太監杜安彎著腰,貼著牆邊,繞到台階上的龍椅旁邊,在老朱旁邊附耳悄悄說了幾句,接著便把一遝奏疏放在龍案上。


    正在奏農桑之事的戶部尚書鬱新抬眼看了一下,他嘴中的話倒也沒停。


    老朱一邊聽著鬱新在那裏高聲奏事,一邊翻看著手中的奏疏。


    這幾天南京的天氣也總是陰沉沉的,太陽才剛出來,皇宮裏還很是潮濕,有些宮殿的牆壁都滲水了,不過洪武朝就是這樣,老朱節儉了一輩子,宮殿隻要還能將就,就不會再去花錢修葺,下頭的人當然也不敢提,因此此刻的皇宮顯得有些黯淡無光。


    老朱現在的臉色雖然也和周圍的環境、天氣一樣的陰鬱,但他還是忍住了,鬱新推陳出新,弄出了不少勸農的好辦法,對於國計民生大事,老朱一貫放在首位,哪怕他現在的心情非常憤怒,也暫時按捺住了。


    在他看來,國家能不能穩定、富強,最根本最要緊的就是農桑,這事兒他抓得最緊,了解得也最全麵,不想有一絲一毫的差錯。


    帝王若是在農桑上麵有了疏忽,今年百姓就過不了好年。


    等鬱新的事說完,退到朝班當中。殿宇內安靜了一陣子,大部分官員,都留意到剛才皇帝強自忍耐的細節,他們的心自然也都提到了嗓子眼。


    當了這麽多年的臣子,自然知道這是皇帝即將發作的前奏。


    老朱將手中最後的供詞看完,看到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將杜安剛剛遞上來的奏疏全都重重地掃到地磚上,怒道:


    “好!好!好!好一個朱孟熜,好一個白蓮教,好一個羅淵!孽孫!孽孫!這些個無君無父的畜生!好大的膽子!”


    他氣得渾身顫抖,雪白的胡須不停地抖動,兩眼布滿血絲,一股暴戾之氣衝天而起。


    “皇……皇爺爺,保重龍體,別氣壞了身子……”奉天殿內的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地跪伏在地,隻有朱允炆敢壯著膽子上前說話。


    “來人,將羅淵夷滅九族!大搜天下,緝拿白蓮教徒!還有,還有,楚王府一脈……”


    朱允炆急忙上前一步,躬身道:“皇爺爺,且慢,且慢!楚王府一脈並無太大過錯,錯的隻是朱孟熜一人,求皇爺爺開恩,他們也是皇爺爺的骨血,請您將他們廢為庶人,饒過他們性命吧!”


    “請陛下法外開恩。”


    “請陛下法外開恩。”


    殿內眾臣工紛紛向老朱開口求情。


    老朱聽到骨血二字,不知怎的,終於沒有將口中的話說完,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蒼老的身軀顯得愈發佝僂,整個人都頹靡了許多。


    “罷了,罷了,咱殺了一輩子的人,臨老了,手也軟了,削了楚王一脈所有封號,把他們一家都遷往鳳陽守皇陵罷。”


    老朱神情蕭瑟,臉上的老人斑越發明顯,有種英雄遲暮的悲傷。


    “陛下仁慈。”


    “陛下仁慈。”


    等眾位大臣抬起頭來,發現龍椅上的老朱居然睡著了!


    剛才的暴怒好像奪去了這個老人身上那為數不多的精力,他有些疲憊的靠在龍椅上半闔著眼睛,微微打起了鼾,他像一條盤臥在榻的老龍,蒼老的臉十分黯淡。


    杜安將老朱惱怒之下掃到地上的奏疏與文書撿起,小心地放迴禦案。


    朱允炆站在老朱的身旁,看著下麵滿殿的大臣都望著自己,他的神情顯得有些緊張,有些怯怯地朝著老朱開口喚道:“皇爺爺?皇爺爺?”


    老朱在朱允炆的唿喊中睜開了雙眼,雙眼起初有些茫然,坐在椅子上好一會兒才恢複了往日的睿智光芒。


    他好像忘記了剛才的事情一般,望向朱允炆的目光含義很複雜,有欣慰,有期望,有擔憂,有不舍,更多的是爺爺對孫子的溫和慈愛,那慈愛藏在他的眼底深處,是那麽的深沉和凝重。


    “允炆,你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掛臉上很久了,你有什麽話想跟皇爺爺說?”


    老朱的目光雖然充滿了鼓勵,但朱允炆的性格決定了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麵還是不敢直接了當地提出藩王之弊,隻敢從側麵引導話題,“皇爺爺,諸位臣工還在等著您決定湘王府與嶽州諸位功臣的獎賞,以及嶽州諸事的後續呢。”


    老朱暗暗地搖了搖頭,他的智慧讓他早就從朱允炆的神情變化中,猜出了朱允炆想說的是什麽。老朱還在心裏跟自己打了個賭,賭一向懦弱孫兒敢不敢在自己的麵前提起藩王之弊,可惜等了半天,他那話雖然是說出來了,可是太過繞圈,太過旁敲側擊,太過心計,不夠大氣,不夠堂皇,不夠……男人。


    老朱心裏有些失望,隻恨自己沒有多餘的時間,讓他再好好培養出一個滿意的繼承人。


    他緩緩地籲了一口氣,對著下方眾臣道:“湘王府和嶽州功臣們的賞賜就由吏部、戶部、兵部一齊商議決定,章程出來後遞上來給咱瞧。楚王三護衛就地解散,所有軍戶全都分散打入各地衛所,這事湖廣都司負責。


    那畜生和白蓮教的陰謀雖然被挫敗了,可是在嶽州城裏還有多少餘孽?要全都清理出來,這個事情不小,大家推薦個人出來,任一趟欽差,去嶽州居中調度。”


    兵部尚書茹瑺出班道:“微臣推薦湖廣右參政孔敏,此人在湖廣聲望頗高,又在荊州當過一任知府,與湘王殿下與周邊的州縣想必也熟識,到了嶽州可以立刻督促各州各縣打探邪丨教行蹤,追查白蓮教餘孽,還可以對當地的佛教、道門嚴加看管起來,防止邪丨教份子混入其中。”


    工部尚書沈溍與吏部左侍郎梁煥出班附議。


    朱允炆的老師,太常寺卿黃子澄眉頭一豎,這些人肯定都在湘王府收受了好處!要不,怎麽會如此幫湘王府賣力!他氣得胸口一陣起伏,正要出班反對,卻見同為太孫班底的兵部左侍郎齊泰和魏國公徐輝祖居然也出班同意了。


    黃子澄一愣,連忙抬頭朝太孫看去。他看到了朱允炆暗中將一隻手背到身後,朝他打了個約定的手勢。


    黃子澄醒悟過來,他看明白了皇太孫的這個手勢,這是讓他沉住氣,別將事情牽扯得太廣,要集中火力攻擊藩王製度弊端這一個點!


    由於沒有人反對,欽差自然就落到孔敏的頭上。


    黃子澄一直在尋機會,等嶽州的事情一安排完畢,他臉上便帶著一股義無反顧的神情來到大殿中央,正氣凜然地說道:


    “陛下,微臣太常寺卿黃子澄有事稟奏。”


    “講。”老朱的聲音從上麵傳了下來,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絲毫喜怒。


    黃子澄胸膛一挺,然後“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梗著脖子一副決然赴死的模樣:“陛下,微臣冒死進諫。秦、晉、燕、周、湘、楚、蜀諸藩,無不連邑數十。城郭宮室亞於天子之都,優之以甲兵衛士之盛。臣恐數世之後,尾大不掉……藩王之策,有利有弊,然以臣之觀察,認為其弊大於利,由其從嶽州的事件當中就能看出一二,藩王的特權太多,權力太大!這才給了楚王謀逆作亂的機會,才給了湘王府不請旨即誅殺親王的膽子!臣以為朝廷應當廢除藩王之策!消除危險於萌芽之中。”


    黃子澄話音一落,數百名大臣都低下腦袋,眼睛隻敢盯著地磚,奉天殿內死一般的寂靜,良久無聲。


    藩王之策,乃是皇上自立國以後,效仿西周和漢朝劉邦創造出來的基本國策,皇上平日裏多次向人提起,每次都以此為生平得意之作,不無誇耀自己文治武功的意味。


    而此刻的黃子澄,卻要將皇上引為功勳的國策完全推翻,眾臣已經無法想象等會兒會有何等的狂風暴雨!


    要知道皇上現在是越老,就越是喜怒無常,現在他對身邊的宮女、宦官、大臣、甚至是後宮嬪妃也是動輒殺戮,對待犯錯的人,手段也越發血腥殘酷。


    黃子澄是清流當中的名人不假,是皇太孫的老師也不假,可是現在這書呆子敢當眾反對皇上定下的國策!


    這書呆子簡直是嫌自己命太長了,這話誰都憋在心裏很久了,可誰都不敢說。一說出來就是觸犯龍的逆鱗,也許,下一刻,這書呆子便會身首異處,全家遭殃。


    朱允炆抬眼偷瞧了瞧,發現皇爺爺麵沉似水,在那張布滿老年斑的滄桑臉龐上找不出任何喜怒情緒,看不出皇爺爺對於削藩一事到底是什麽態度。


    等了半響,眾人意料之中的龍顏大怒並沒有發生,隻聽到老朱的嘴裏隻發出了一個聲音:“哦?”


    朱允炆隱晦地給了兵部左侍郎齊泰一個眼神,齊泰隻得硬著頭皮出班,拱手道:“微臣也認為湘王擅殺叛王朱孟熜不妥,藩王特權太大,長此以往恐怕國將不國,大明悲哉,臣認為藩王之策應該在原有的基礎上適當改變。”


    老朱神色如常,一副了然於胸的淡然模樣,似乎對齊泰的出班沒有任何訝異,“齊卿想說的是怎樣的改變之法?”


    “諸王率多驕逸不法,違犯朝製。不削,朝廷綱紀不立;削之,則傷親親之恩。陛下可以加恩,可以效主父偃推恩之策!”齊泰高聲道:“在北諸王,子弟分封於南;在南,子弟分封於北。如此則籓王之權,不削而自削矣,地位與尊榮又同時保留了下來,將來可能發生的大患也消弭於無形。微臣所言乃為天下之計,望陛下明察。”


    老朱冷眼瞟了黃子澄與齊泰一眼,然後語帶殺機和深意道:“你們倆是在說咱有過失?”


    齊泰與黃子澄慌忙磕頭道:“微臣不敢!”他們二人的額頭上都緊張得冒出晶瑩的汗珠。


    老朱輕咳了幾聲,道:“藩王都是咱的皇子,他們不是爾等臣子可以討論的,念你二人多年教誨太孫,有功於社稷,便饒了你們二人性命,自去午門之外跪上兩天,以後言行須謹慎躬省,再有下次,咱必嚴懲,退朝!”


    “恭送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一齊向老朱的背影施禮,然後退出奉天殿。


    黃子澄和齊泰相顧無言,有些垂頭喪氣地走在最後。


    二人一道出了奉天殿,向著午門慢慢走去,齊泰負著手,淡淡地對黃子澄道:“子澄兄,剛才……是你的注意?還是太孫的主張?”


    黃子澄對著奉天殿拱手道:“當然是太孫的授意。不過,我也是這麽想的。”


    齊泰小心地說道:“子澄立意還是很好的,齊泰也支持削藩,這事宜早不宜遲。不過,剛才實在太過打草驚蛇,皇上心中自然知道藩王之策的禍患,他老人家……隻怕已經在削藩與不削藩之間猶豫了,皇上有自己的考慮,他肯定不會拿江山社稷去冒險,削藩在他老人家的手中是不會……”


    黃子澄完全沒有聽懂齊泰話語中的意思,反而很是興奮地道:“正如尚禮兄所言,皇上以前可是根本聽不得“削藩”二字的,他老人家一直固執地相信太孫殿下會毫無阻礙地接掌權力,坐穩江山,他的皇子們都會毫不猶豫、毫無怨言地替太孫殿下戍守邊境、封地,那時候,提削藩的人都會死!


    但是你看現在!他老人家猶豫了!咱們倆腦袋還在頭上,此刻隻是罰跪!這就是一個很明顯的信號啊!太孫等會兒隻要說動了皇上,大事可定矣!哈哈……太孫隻要登上了帝位,在你我的輔佐之下,我大明的國祚將千秋萬世!”


    齊泰眼皮一跳,他看著滿臉興奮的黃子澄,神色怪異地扭曲了一會兒,最後隻得默默地點了點頭。


    二人已經來到了午門,齊泰一個“撲通”當先跪在了地板上,頭朝著奉天殿的方向畢恭畢敬地磕了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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