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坦蕩蕩。

    考慮到張良是君子,李恪也是君子,大家都是坦坦蕩蕩的人,肯定要說到做到。

    故哪怕食生味美多滋,李恪也隻能忍痛而棄,急急安排風舞前去拜訪郡守府,以墨家的身份痛陳利害。

    半個多時辰之後,風舞迴來了,懷裏還抱著一卷簡書,臉上表情一言難盡。

    李恪奇怪問:“怎的,莫非是沒見著郡守騰?”

    “見著了。”風舞琢磨著言語,一字一頓,“郡守風姿不凡,請了好些官吏一道見我,堂上堂下,烏泱泱三十餘人。”

    李恪哭笑不得道:“看來他也不是一無所知嘛。”

    “或是吧……”風舞歎了口氣,正襟而坐,“稟先生,不辱使命。”

    “那位郡守可有迴應?”

    “迴應在此。”

    李恪看風舞雙手遞上懷中簡書,本以為是郡守騰的私信,誰知道……

    【吏有五善:一曰忠信敬上,二曰清廉毋謗,三曰舉事審當,四曰喜為善行,五曰恭敬多讓。五者畢至,必有大賞。】

    【吏有五失:一曰誇以泄,二曰貴以泰,三曰擅裚割,四曰犯上弗知害,五曰賤士而貴貝。】

    【一曰見民倨傲,二曰不安其朝,三曰居官善取,四曰受令不履,五曰安家室忘官府。】

    【一曰不察所親,不察所親則怨數至;二曰不知所使,不知所使則以權衡求利;三曰興事不當,興事不當則民所指;四曰善言惰行,則士毋所比;五曰非上,身及於死。】

    “為吏之道啊……”李恪歎了口氣,隱約知道這位郡守騰為何會在官場越混越差。

    風舞滿臉好奇:“先生,你可知郡守之意?”

    “大概知道一點。”

    “其行何意?”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曰:夫子自道也。”

    李恪開口念出《論語.憲問》中的一段對話,隻是墨者非儒,風舞根本就不曾看過《論語》,所以一時茫然,苦思半晌也不知子墨子何時跟儒家子貢打過交道。

    李恪看他皺巴著臉,啞然失笑:“非儒非儒,你們連儒家幾部經典都不讀,又談何非儒?”

    風舞驚?道:“方才是儒家典故?”

    “語出《憲問》,大意是孔仲尼大談君子之道,子貢便恭維說,夫子原來是在說自己呀。”

    風舞想了一想,一張臉登時通紅:“騰!無恥之尤!”

    李恪聳了聳肩,隨手把那卷簡書拋進炭盆,還找了個火鉗攪了攪。

    “我等該做的都做了,無愧於人,無愧於心。郡守既然覺得他是好官,出入當有萬民加護,那便由他自去安排便是。”

    “唯!”

    ……

    郡守府,後堂議事。

    郡守騰高居主座,左右分別是監禦使彷和郡尉孟德,南郡的郡三官坐在一處,談笑風生。

    監禦使彷拱手說道:“今日那位墨者之言,我看郡守還需防備才是。”

    “彷君多慮了。”郡守騰哈哈一笑,“墨家曆與大秦不合,此番賣好,不過是察覺事有疏漏,強作彌補。其既知事有敗露,必不會再行謀刺之舉。”

    “郡守覺得,欲行謀刺之人仍是墨家?”

    郡守騰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態,朗聲道:“南郡素來平和,百姓安居,除卻不安分的墨家,又有何人會行謀刺之舉?”

    “既如此,今日郡守何不將那墨者擒下?”

    “擒下?”郡守騰想了想,“德君探查數日,始終不曾拿住那個仇的把柄。除他之外,餘者皆從罪之徒,我擔心肆意擒人,會驚動主使。”

    郡尉孟德羞臊下拜:“下官無能……”

    “繼續尋找墨者仇之蹤跡。墨家之人前據後恭,此事或仍有變故。”

    “上官高見!”

    ……

    夜,寢浦,李恪盤腿坐在頂層露台,煮著茶,眼望著雲夢夜色。

    “十日之差,這是被徹底綁架了啊……”

    身後突然傳來輕笑:“恪君之言,莫非是在說我?”

    “除了你,還能有何人?”李恪頭也不迴,自斟自飲,“子房兄。”

    張良笑著走近,自顧跪坐到李恪對麵,取一空碗,澆滿茶湯,放在鼻尖悠悠輕嗅。

    “冬煮梅茶,似是還摻了山參,橘皮,恪君年紀雖輕,卻頗通安養之道。”

    “我隻好花茶,其餘事物是家臣添的,說是可益氣通肺,不染風寒。子房兄若喜,我這便叫人包上幾服可好?”

    張良笑著將茶湯飲盡:“恪君何必故弄玄虛,我上樓之時看得明白,你不曾在四周埋下過人手。”

    “我的房舍就在身後,為何要鬼鬼祟祟,將人手埋伏在過道?”

    張良的笑臉登時一僵,李恪的房門就在三五步外,門窗緊閉,悄無聲息。

    “恪君是在防備我嗎?”

    “不小心壞了你兩次好事……”李恪笑著為張良斟滿茶碗,“我不該防備你嗎?”

    張良朗聲大笑。

    “你我相距半步,房舍距我五步,遠近之差,我或可殺你。”

    李恪輕輕拍了拍腰上的七星龍淵:“子房兄莫不是忘了墨者之藝,真當我手無縛雞之力不成?”

    “這便是你孤身在此之依仗?”

    “若沒有十足把握,我哪裏敢與張子房相對。”

    話到此處,兩人同時沉默。

    張良無從判斷李恪武藝的高低,更不知曉他嘴裏的伏兵是真是假,而李恪也不敢過份刺激張良,原因,自然是因為他的龍淵真是擺設……

    “此來,我有三問。”張良突然開口。

    李恪小口囁著茶:“我為何要給你解惑?”

    “大概是因為,墨家在南郡之前景,盡在我手?”

    李恪冷笑一聲:“楚墨的前景,與我趙墨何幹?”

    “若是無關,今日恪君又何必阻攔?”張良胸有成竹道,“這半年,恪君聲望如日初升,其間種種神奇之處,我雖不盡信,卻也看得出你有一統三墨之心。楚墨趙墨,在你眼中有何差異?”

    “原來這半日,子房兄是打探我的消息去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可惜啊,想要知我,區區半日卻是不足。”

    李恪忽就笑了起來,笑得極其暢快,笑得張良不由忐忑。

    “你就真不擔心楚墨在江陵的境遇?”

    李恪的笑容漸漸轉冷,他盯著張良,一字一頓:“我有一統三墨之心,不假。然事成之前,楚墨仍是楚墨,與趙墨不屬。楚墨不馴。此前我揭破你身份,是不想他們死得不明不白,現今真相人人皆知,我倒希望子房兄若一意孤行了。”

    張良的眼睛眯起來,想在李恪的臉上看出真假。可李恪的臉上隻有笑,讓人全然無從分辨。

    “你在江陵刺官嫁禍,楚墨必失卻重地。付出如此大的代價,他們往後當不會再輕信六國遺貴了吧?”

    張良冷聲道:“嬴姓李氏,武安之後,恪君,別忘了你也是六國遺貴!”

    “或是吧……”李恪取木夾把張良碗中見冷的茶湯倒了,澆上新茶,擺手作請,“子房兄,且飲。”

    “……請。”

    飲茶三碗,兩人再無說話。張良起身飄然而去,李恪又獨自坐了一會,身後便傳來辛淩的聲音。

    “你還喚了他人?”

    李恪抬頭,滿麵蒼白:“師姊,你總算來了……”

    辛淩秀眉緊皺:“方才是何人?”

    “張良……”

    鏘一聲龍吟,姑果之劍出鞘。

    “去而複返?”

    “若無意外,他是不會以楚墨之名刺騰了。不過……”李恪長舒了一口氣,心有餘悸道,“勞煩師姊勸勸老師,這寢浦處處漏洞,委實待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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