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牘上是一段河流。

    更確切地說,那上麵是一幅水利工程的設計圖。

    秉承秦時普遍的畫圖風格,這副設計圖上鳥語花香,生民奮力,各種圖景以簡筆勾出形貌,看上去栩栩如生,唯一缺少的隻是嚴謹。

    所以李恪看得別扭至極。

    他歪著腦袋辨認半天,好容易猜出圖中河流就是麵前這段泗水,千百民夫順著圖板由上至下挖掘,寬闊如水道的河渠跨過原野,直通向兩座山間天然形成的蒼翠穀地。

    這是要引渠灌溉?還是引渠泄洪?

    這兩座高山又是什麽山?不會是太行和王屋吧?

    李恪腦門上冒出冷汗,舉著板牘求助葛嬰:“敢問,這兩座山……”

    “胡陵向西七十裏,一曰昭山,一曰陽山,兩山之間凹陷如穀,乃是絕佳的泄洪之地。”

    李恪長長哦了一聲:“感情這幅圖畫的是泄洪渠!”

    葛嬰看著李恪,失望地歎了口氣:“我卻忘了,師兄多年無有音訊,必是帶你隱姓埋名,又如何能接觸到精妙的山川地勢之圖。”

    李恪一臉憋屈無處發泄,四下尋找起慎行的身影。

    老頭就在不遠處,絕對聽得到李恪和葛嬰的對話,不過他現在正忙著觀察一處樹梢上的鳥巢,在談話結束之前,大概沒有空閑摻和進來。

    李恪恨不得以頭戧板,卻隻能昧著良心道:“此圖甚是宏偉,百裏之地藏於一圖,委實叫人難以想象。”

    葛嬰又歎了口氣,牽著李恪的手說:“恪,泗水毗於胡陵,本是天造之沃野。奈何獨山、微山二澤過於臨近,地勢又有高下之別,每年冬日凍水,引來春澇,夏來多雨,又有夏汛。一歲二澇之災,鄉裏空守寶地,卻隻能以商賈為生。”

    “胡陵不富?”

    “胡陵之富,乃商賈之富,非農耕之利。鄉裏們尚墨崇學,我等亦想迴報鄉裏,可直到聽聞你等在雁門興建獏行,我等才恍然大悟,水利,千秋之利也!”

    李恪揚了揚手中圖板:“所以你等畫了此圖,欲照圖施為,興修水利?”

    “墨者不擅水文,我等之中又有何人能畫出這等宏圖?”葛嬰搖頭道,“此圖乃是我等延請鄭地水工傾力所作,成圖於半月之前。奈何春澇已過,夏汛臨近,一月之期,縣牙已不足以廣發民力,成就此渠。”

    李恪麵色古怪道:“所以你等廢物利用,就打算以此圖為題?”

    “如何能說是廢物!”葛嬰嗬斥道,“此圖姑且為你考題,若你能成自然甚善,若你不成,今冬我等便廣發民力,定會將此渠修成!”

    李恪敷衍地點了點頭:“言歸正傳,既是考題,我可用之物為何?”

    “金資,物料,趙墨全體,凡胡陵可出之物,你皆可取。”

    “民夫幾何?”

    “四裏民夫,計不足三百。”

    “縣牙可是阻力?”

    “我等與縣長曆來交好,此事利於千秋,更可為其升遷政績,但凡他可做之事,絕無推脫。”

    “也就是說。”李恪抻了個懶腰,懶散散說道,“一月之期挖掘七十裏河渠,引水泄洪,澤灌兩岸。我手中物料敷用,百工敷用,唯民夫不敷用,可對?”

    “正是!”

    “明白了,一月之後,我便將河渠交予你等。”

    葛嬰目瞪口呆道:“你可知此事之艱?”

    “成則河渠疏浚,敗則粗坯殘局,反正你等早晚要建,便是不成,也無礙吧?”

    李恪無所謂的態度讓葛嬰呐呐難言,不過李恪說的確在點上,實際上,之所以會把這件百年之事拿出來做考題,三子的依仗也正是李恪嘴裏的理由。

    成亦喜,敗亦喜,除了徒費些金資,無論李恪做到什麽程度,趙墨都不會有太大的損失……

    他搖了搖頭,苦笑說道:“既然你接下此事,我等敬候佳音。”

    ……

    拱手恭送三子離開,李恪將那塊圖板隨手丟給趕車的風舞,走到慎行身邊。

    “老師,三子走了。”

    慎行戀戀不舍地放棄尋找水中遊魚,迴過頭,長須飄飄,雲淡風輕:“為師知道他們走了。”

    “四下無外人,老師是不是為我稍解疑惑?”

    慎行尷尬一笑:“你天資聰慧,能有何惑?”

    “譬如說,雁門之事,他們到底知曉多少?”

    “獏行一出,天下震驚,他們皆知曉,你對墨者行事助臂甚大。”

    “助臂?還甚大?”

    慎行哈哈大笑:“為師雖為三子忌諱,於趙墨之中卻仍有擁護,千裏之外的故事,我想讓他們看不真切,此事於他們,便會如鏡花水月。”

    李恪不解道:“何以至此?”

    “恪誒,若他們早早便知獏行是何物,又該如何相信,你乃癃展業徒?”

    “展叔的身份這般重要?”

    “癃展意味你心向胡陵,為師意味你心向蒼居。可記得為師先前之言,此事若有為師插手,你便是才幹再具,三子也不會擇你。”

    李恪不免意興闌珊,喃喃說道:“權勢啊,當真是愚蠢的東西。”

    慎行在旁勸慰道:“九子有九子的立場,钜子有钜子的立場,在你顯出足以令墨家歸一,且如往昔般昌盛的才幹之前,九子立身於三脈,並無不妥。”

    “老師所言甚是。”

    “不說這些掃興之詞。”慎行擺了擺手,“這最後一題,你可有解?”

    李恪不屑地笑了笑:“財物皆備,人力不足。若是去歲今日,我還真拿不出辦法,不過如今嘛……”

    “如今你當如何應對?”

    李恪笑而不答,抬起頭對著一旁的風舞說道:“風舞,迴去後便將由養、靈姬召集起來,你三人各選精幹墨者十人,勘探渠道,此事限定十日之期。”

    風舞振奮拱手:“先生,是依照此圖麽?”

    “那張廢圖裱起來掛在高處,你等休要受了影響。”

    “嗨!”

    李恪又看向辛淩:“師姊,可願助弟一臂之力?”

    辛淩遺憾搖頭,淡淡說道:“此事我不宜插手。”

    “也罷……勞煩師姊為我選出精幹墨者三四十,就交予儒統帶。諸多事體,我手邊需些差使之人。”

    “此事可也。”

    慎行好奇道:“我觀你胸有成竹,莫非已有腹案?”

    李恪對著慎行狡黠一笑:“老師,您也有兩件任務。”

    “為師亦有?”

    “其一,風舞他們不日便會勘探出渠道首尾,那昭山、陽山中的新生堰池,還請老師代為命名。”

    慎行撫須大笑道:“此事甚和為師心意。你且說,第二件事又是何事?”

    “第二件嘛……我準備拆了您的寶貝霸下。”

    “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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