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李恪靠在窗邊不言不語,呂雉靜靜陪在身邊,也與李恪一樣,一言不發。

    白日裏與扶蘇的聚會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不到日中,各路貴人相繼抵達,其中就包括挾勝榮歸的司馬欣和旦。

    兩人都有各自的招待,隻能在簡單敘舊之後匆匆作別。

    這短短的一個時辰,扶蘇唯一做的事就是劇透。

    李恪提前知道了詔令的具體內容,知道裏麵並沒有提到他,順便還意外獲悉,那些貴人都是钜子慎行邀請來的,就連司馬欣和旦匆匆而迴,都與隨軍墨者的傳話脫不了幹係。

    顯然,慎行已經做好了將他收入墨家的準備,如今隻看李恪的反應和抉擇。

    慎行先前說過,為他入門準備頗多,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特別之處?

    李恪不知道,心底其實也沒有過分關注,他絕大的心思都在想著另一件事,始皇帝。

    始皇帝猜出了他與匈奴之戰的關聯,應當也從蘇角的戰報中獲悉了他的態度。

    推功於人在民間或許是高風亮節的意思,但對皇帝來說,卻代表著桀驁、離心、不忠等一係列算不上正麵的詞匯。

    全天下的土地都是皇帝的,全天下的臣民都是土地的附庸,他們理所應當要獻出忠誠,並以此來感念皇帝對他們的恩典。這才是標準的皇帝思維。

    可是始皇帝並沒有追問這件事,不僅在詔令上故作不明,還特許了扶蘇的提議,也就是將獏行的功績全部算在小穗兒頭上。

    小穗兒即將晉爵不更,這也是扶蘇的劇透之一,這項恩令將在不久以後,由中陵君嚴駿遣人頒下。

    這算是以德報怨麽?

    李恪皺著眉,鬼使神差地問呂雉:“雉兒,你明白皇帝的心思麽?”

    呂雉愣了一愣,苦思半晌,緩緩說道:“我不曾見過皇帝,身邊也不曾有人與其打過交道,雄主之心,實難揣度。”

    李恪失望地歎了口氣:“實難揣度麽……”

    “不過你要我猜,卻也不難去猜。”呂雉狡黠一笑,“家祖與皇帝交往頗多,呂家中落,然家中長輩也有不少與皇帝有過交道,我也多少聽聞過一些。人之性情少年乃定,有此為憑,總不致無的放矢。”

    李恪大喜道:“我得雉兒,如獲珍寶也!”

    呂雉嗔怪地瞥了李恪一眼,輕聲說:“家祖曾言,政少年英朗,不似異人。善者,雄才,偉略,務實不吝,敏學善思;惡者,多疑,急躁,好大喜功,心性涼薄。”

    李恪疑惑道:“呂不韋對皇帝評價這般高?”

    呂雉苦笑:“你與家祖皆非常人,所思所想果然與凡俗不同。家中流傳這段評價,皆以為家祖對皇帝怨言頗多,唯你聽來,此中皆誇讚。”

    “帝王者天生便是孤家寡人,多疑、涼薄皆非過失。皇帝在位時一統六國,大秦卻不曾生出震主的功臣,未嚐與他這種脾性沒有關係。千古一帝,名副其實啊!”

    呂雉掩嘴偷笑:“看來你對皇帝的評價,較家祖更高呢。”

    李恪擺了擺手:“不說我,繼續說皇帝。扶蘇此來你皆在旁陪侍,你以為,皇帝對我,善耶,惡耶?”

    “這便要看墨家對大秦有多重要了。”

    李恪的眼睛眯了起來。

    他聽出了呂雉的言外之意,若是在始皇帝的眼中,墨家比李恪重要,那始皇帝此舉便是善意,可墨家若在皇帝心中沒有分量,那眼下種種奇怪應對,李恪便該小心了。

    李恪捫心自問,對始皇帝而言,自己與墨家孰輕孰重?

    墨家無疑是神秘的。

    她在最鼎盛的時候出秦而走,哪怕明眼人都知道她遭受了重創,但墨家相對獨立的特性又讓她掩蓋了學派的衰弱。

    百年昌盛不是一夜之間就能喪盡的,今日的墨家依舊是顯學,世間流傳的,仍是她獨步天下的機關秘術。

    相比之下,李恪隻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表現再出眾也不可能比整個墨家的分量更重。

    大秦不缺年輕俊傑,如蕭何、曹參、司馬欣之流,在始皇帝之時都不過是基層小吏,足可見始皇帝手邊根本就不缺治國理政之才,也沒有太過急迫的求賢之心。

    李恪突然明白過來,始皇帝是在做局。

    他與扶蘇交好,兩人平日多有聯絡,獸犼、獏行讓始皇帝知道他的機關天賦,這場匈奴之戰又讓始皇帝看到了他的謀算。

    在始皇帝眼中,他想必是極有可能繼承钜子之位的,而一個未來的钜子,怎麽想都比所謂的年輕俊傑貴重多了。

    李恪終於撥開了眼前的迷霧。

    始皇帝何以讓扶蘇宣詔,為何要特許扶蘇關於獏行功績的提議,扶蘇何以會選在苦酒裏宣詔,又何以日夜兼程,輕車簡從……

    恍惚之中,李恪似乎看到了始皇帝的影子。

    皇帝高坐於陛,渾身都掩藏在黑霧之中,唯有那張嘴異常清晰。

    那張嘴似乎在笑……

    李恪也笑了起來:“雉兒,將第二格圖板取來。明日乃是定日,宜冠帶,宜謝師,正合拜入墨家門下。在此之前,我還有些許瑣碎要去媼處請教。”

    呂雉點了點頭,盈盈起身:“要將遵喚來麽?”

    “今後他就是一家之主了,那些圖板就是給他的,自然要喚來。”

    ……

    嚴氏的房中,李恪與嚴氏對坐,右手是正襟的呂雉和小穗兒,左手邊則是被嚴氏請來的癃展。

    大家都知道即將談論的話題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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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恪輕聲說道:“媼,時候到了。”

    “終於到了麽……”嚴氏的眼圈微紅,“墨家清苦,為娘擔心你受苦……”

    “媼,钜子特許我不著墨褐,不食羹藿。”

    “仍是清苦!”嚴氏執著說道,“恪,墨家有甚好?為娘恩師尚在人士,若你想拜入名家,為娘也可手書一封,助你往曲阜求學……”

    “媼,孩兒與儒家無緣。”

    “你自幼便誦聖賢之言,如何能說無緣……”

    李恪沒有讓嚴氏再說下去,俯身下拜,斬釘截鐵道:“孩兒主意已定,望媼成全!”

    嚴氏怔了一怔,輕輕點頭,再不說話。

    李恪起身,轉頭麵向小穗兒:“小穗兒,公子說皇帝恩賞,特許你承繼獏行之功,不久之後你會晉爵不更,我走之後,這個家,你便是主。”

    小穗兒大驚道:“公子,我出身寒鄙……”

    “家中不論血脈尊卑,你乃我弟,我走以後,要孝敬媼和展叔薑姨,不可讓長輩受苦。”

    “遵……謹受命!”

    “我處還有兩份牘板,分別是騎軍用具,飼馬草料,喚作雙邊馬鐙、馬掌、馬槊,以及你常食的苜蓿。大秦與匈奴必有一戰,馬邑建成後,你可擇機獻上,揚名、立身。”

    小穗兒皺著眉:“公子,您既已離家求學,遵便不入學室,不求官職,隻替您膝下行孝,要這些功勞何用?”

    “做不做官待你成年後再分說,但眼下,便是不求官位,你也當揚名才是。須知唯有顯達的名聲,才可讓家人生活更好。”

    “唯……”

    “展叔。”李恪交代完小穗兒的事,又看向癃展。

    癃展微微一笑:“公子且說。”

    “我此去墨家,為的是钜子之位。钜子世襲少良造,眼下簪梟的爵位便浪費了,我意為您一家三口贖籍。”

    癃展欣慰大笑:“公子豪氣至此,奴唯有謝過,且待公子事成!”

    一切都交代完了,李恪看著呂雉,嘴唇蠕動,一時無言。

    “雉兒,求學非三年五載不可成,成婚之事……”

    “你去哪兒,我去哪兒。”呂雉一臉堅毅道,“墨家不缺我一口吃食,便是做你侍女,我也不冤!”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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