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護城軍的甲士們,雖不是什麽精銳邊軍、虎賁之師;但誰家裏又沒有個長輩、哪個爺們又願意成為躲在老者背後的孬種呢?戰場經驗與廝殺技巧,都隻是戰術上的缺陷;與骨氣尊嚴,並沒有直接關係。

    至於文官出身的羅源羅知府,也不會比那些雙眼冒火的行伍之人,軟弱半分:

    “相爺此舉,豈不是要那些南蠻貽笑大方?莫非我偌大北燕、竟無一男兒胸懷肝膽不成?羅某人雖官卑職小、又是文弱書生出身,但無論是年紀還是血氣,理應當諸位前輩之先而行!縱然北狼軍赫赫威名,羅某年幼之時、便已然名滿天下,但終究那也是……”

    “淺溪啊,老夫也正是看中了你那一身傲骨與滿腹才學、才願意與你結下忘年之交!你的心跡如何,也無需急於表白……想老夫的前半生,策馬塞外,為北燕王朝披肝瀝膽、禦守邊疆;而後半生則入京為官,進而登閣拜相,為君父萬民分憂解難……老夫這一輩子無兒無女、也不曾為男女之情所牽絆;迴首望經年,這一生真可謂是快意恩仇、暢快淋漓……唯獨!唯獨當年不該在迴京之際、將這六名北狼軍的老兄弟,從西北邊疆帶迴這一架燕京牢籠啊……我王放唯此一憾!悔也、謬也!!!”

    “可……可羅某人與將士們、也同樣受百姓膏血奉養、食君王甘霖祿米!相爺您迴頭看看,我們這些北燕後輩胸膛之中的鮮血,如今正滾燙炙熱……”

    “我們這些老家夥的血,也從未有一日冷卻!淺溪啊,比起那三尺黃土的墳塋、我們更想要一張糙馬皮;比起那方正華美的青石墓碑,我們更想要敵人掌中的一柄斷刃!”

    羅源能看見王放那寬闊的脊背、已經出現了微微的顫抖;也能看到他摳在箭垛上的雙臂,正在用力支撐著身軀……他能理解王放與諸位老前輩的心,卻仍然不願意見到這六位已然無力作戰的老翁,出城送死……

    “相爺……好歹也讓羅某人率一支先鋒,去替那幾位前輩掠陣啊!”

    “……說句大不敬的話,我王放也好,蔡驢子也罷,甚至就連咱們的陛下,也如是一樣……我們人已經老了,是北燕王朝的過去;而你們這些人,正處於壯年之時,既是北燕的現在、更是北燕的未來!淺溪,不要做小女兒態了;戰死沙場,是每一個行伍之人最好的歸宿!無論是任何人、有任何理由,都不能剝奪一個老兵去追求此生最後的榮耀!”

    說到這裏,王放迴過身來,雙目早已血灌瞳仁,飽含淚水;而十根蒼老粗糙的手指,也在不知不覺間、被城牆垛口的青石,磨出了一片血肉模糊……

    北狼八部將出城破除的“巫術妖法”,也就是天機工坊發明的火炮,僅一發炮彈,便將被投石機砸到千瘡百孔的甕城,瞬間轟擊成了一片碎磚亂石……

    翁城一毀,解憂軍立刻發起潮水般的攻勢;那些經過反複改良的浮橋車,也展現出了極其優良的戰場可適性。

    龐青山一聲令下,借著弓弩的壓製、借著煙塵的遮擋,四十架浮橋很快便架設完畢、橫跨京南護城河!這一架架“浮橋”,對於盡頭的北燕軍來說,不亞於黃泉路一般危險;但對於正在衝鋒的解憂軍來說,卻是他們唯一的生路……

    攻防倒錯,生死各安天命。

    二十架雲梯營、八百名長盾兵飛快渡過浮橋,站在了甕城的廢墟之上;技術指導廉偉廉副將,打量了登城與先鋒兩位營正,使勁兒吞下了一口吐沫,隨後拱手說道:

    “這炮車隻有一架,萬萬不容有失!就勞李營正,率先鋒營弟兄上前清理戰場;而梁營正則率登城營將士,負責防護兩翼,我們也會盡快調試,避免承受太大的損傷。”

    早已被炮車威力嚇傻的梁、李二將,互相對了個眼神,便點頭應從了這個“匠戶將軍”的指令。由於沐浴在塵煙之中的甕城,已然化作一片廢墟,所以鎮守甕城的北燕軍,自然也損傷慘重,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救援行動、就更別提死守護城河,反攻解憂軍了!

    解憂軍的將士們本就以逸待勞、再加上天機工坊改進的輜重底車,可以令炮車在廢墟瓦礫之上,依舊如履平地;很快,先鋒營將士們便用戰刀與勇武,生生清出了一條通路,並將解憂軍獲勝的王牌,安全護送到一座磚石堆積的矮坡之上!

    此地,距燕京外城大門,僅有不到五十步之遙!而城牆上的箭雨、也仿佛沒頭蒼蠅一般不住墜落;若不是先鋒營換迴盾牌兵抵死防護,北燕軍的這一陣“盲射”、定然會給廉偉所部,造成極大的殺傷。

    “就是幾根破箭而已,弟兄們都不要亂,鐵衛營的弟兄們也不是吃素的!所有人全都各司其職,先將炮筒用清水徹底冷卻,再用棉布小心清理幹淨!……媽的,負責轉運“雷彈”的人呢?讓他們手腳麻利點,軍情如火不懂嗎?!”

    技術指導廉偉,一邊扯著脖子下達命令,一邊從腰間的粗布掛包之中,取出了一枚矩尺,並趴在炮車下的磚瓦堆上、小心翼翼地測算起來:

    “此處距地麵二尺一寸,右後輪懸空下墜三寸兩分……”

    “迴廉將軍,輜重營尚未得到準許渡河的將令,弟兄們壺中清水已然用罷,炮管仍然熱的發燙,是否可以……”

    “……墊高六分……還是七分啊!煩死了,這事在家的時候,我沒教過你們嗎?炮管沒有徹底冷卻之前,絕對不能進行再次填裝;護城河就在身後,你們是沒有吊桶、還是不會撒尿啊?”

    “遵命……”

    隨著時間的流逝,甕城倒塌掀起的煙塵,也逐漸落了下來;就在廉偉測算出了正確結果、並親自調試好了炮車的攻擊角度之後,遠處傳來一陣城門響動……

    廉偉迴頭,隻見一名赤裸著上身、背著一柄寬背長刀白發老翁,緩緩由城門的縫隙中現出身影,並昂首挺胸、踏上兩軍疆場……

    正在護城河北岸,指揮後軍渡橋的龐青山,也被這情況給徹底搞迷糊了!說他是投降倒戈吧,人家可背著刀呢;說是想要正麵對壘吧,又隻走出來了一個老棺材瓤子;若是想要武將比鬥的話呢,好歹也派一個身上能掛住肉的年輕人……

    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

    龐青山策馬向前,遠遠望去;隻見這白發老者已然瘦到了極致,根本不可能還有一戰之力;再看那柄長刀的規格,份量絕對不輕;而今日風也勁道十足,吹的人幾乎睜不開眼睛……這瘦如幹雞般的老頭一路走來,步伐也是左搖右擺、進退兩難……簡直就是個能活動的死人幌子啊!

    待對方勉強走進五十步遠,以長刀拄地、才算是紮穩了陣腳。他挺胸抬頭地喘了幾口大氣,這才啞著嗓子嚷道:

    “我們家將軍說了,南康的水土,長不出一個帶把的爺們來!他讓我來挑一個“粗使丫頭”,跟我迴燕京城去。府上有個端茶遞水的小廝迴娘家了,你們誰來頂上啊?”

    這就是最典型、最老牌的叫陣方法,而且還是那種頗有涵養的高級方法;雖然這老頭光著膀子、扛著家夥、單槍匹馬往戰場當中一杵,看起來像是個為老不尊的陳年潑皮;但他的言語卻絕不算髒、句句都直奔對手的肺管子上戳去,暗勁十足。

    龐青山本想仿效此前一戰,將這叫陣的老頭子亂箭射翻;但考慮到炮車重新填裝完畢,還需要不短的時間準備;而這老頭一現身,城牆上的弓手也偃旗息鼓,時機難得……

    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不妨就跟這位老頭子起個膩好了!

    “梁營正,雖說這黃泉路上無老少,但對麵這個老棺材板,既然自己找死,就勞煩您親自去送他一程吧!”

    登城營的梁營正,一聽龐青山陣前點將,立刻將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

    “龐帥,當著明人我也不說假話。瞧瞧那老頭的德性,我真怕自己說話聲大點,都能把他給活活嚇死!再者說來,跟這老貨陣前廝殺,我又能落下什麽好處啊?打贏了不露臉、打輸了更寒磣……我看啊,咱還是讓老廉專心鼓搗他的“炸雷子”吧,跟這個老王八蛋較什麽勁啊!”

    “某家將令已下,你去是不去?”

    “去去去,去還不行嗎?但我自己不想去……給您再挑個人總行了吧!嘿,老活孫!你的買賣來了!”

    梁營正這麽一喊,一個賊眉鼠眼、麵容猥瑣的解憂軍士卒,從炮車邊上提著褲子走上前來,嘴裏還嘟嘟囔囔的念叨著牢騷話……

    片刻之後,這外號是“老活孫”的南康軍士,叼著一根草杆,腰間挎著一把雁翎刀,大大咧咧的站在了那老頭的二十步以外……

    “爺叫老活孫……”

    “王雙石……”

    最後一個石字才剛剛出口,那名看起來“隨時暴斃”的老棺材板子、渾濁的雙眼突然射出一陣直刺人心的鋒芒!這兩道目光仿佛具有形質一般、瞬間穿透了老活孫的靈魂,令這潑皮一般的解憂軍,仿佛是受驚的鹿,竟陷入了呆滯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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